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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太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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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深宫,既少了帝王的恩宠眷顾,这些早已做好打算老死在此的宫妃们,便少不得自有各自的安逸。如小门小户出身的阮修容,这回因为豫章王出奔之事而意外跟媳妇儿言好,而且还在媳妇娘家的斡旋之下,自家的那些不太能见光的家事也一并解决了。

所以这两日晚上,她都是一扫前忧再添暗喜,早早让人闭起宫门,然后温上一壶小酒,再命小厨房弄几个自己喜欢的小菜,虽不敢招摇的让宫娥歌舞助兴,可是有身边的两个侍女哼几首家乡的小曲,也是一桩难得的乐子。

也有跟媳妇儿本来就亲厚如一家人的葛修容,她的媳妇鱼嬛就是她的掌上明珠。如今小两口已经圆房,虽然鱼嬛还年少,但也到了可以生孩子的年纪。如今葛修容每天最大的要紧事项,就是给未来的孙儿亲手缝制一些小衣裳小鞋子。就连睡梦中,也在寻思着什么时候能够见到那白白胖胖的小孙儿小孙女。

至于儿子出奔流亡的吴淑仪……不,如今该改口称作吴庶人了,在冷宫的日子,就稍显寒薄了些。她本来就在病中,皇帝下令废她的份位时,就迁居到了冷宫的西苑。丁贵嫔倒是宽厚,还暗中派人打点了一番,可是她自己心病难解,加上冷宫一应设施自然远不如之前,是以她的身体到底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再到后宫最为显赫的显阳殿,日落西山之后,宫门也早早就阖上了。丁贵嫔头风发作,寿诞的筹办皆交由内府去敲定。她自己则命人开了牡丹汤泉,安然的享受着属于自己的这份独一无二的尊贵与静谧。

牡丹池就在显阳殿的后苑,本是中宫皇后专用。池有三丈余阔,八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温泉从白玉池畔立着的三柱龙头汩汩的流入池内,池底也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水似滚珠泛玉,咕嘟嘟冒将上来。

丁贵嫔有个独特的癖好,每到冬日头风发作时,就会半夜起身来沐汤。在汤泉中浸泡半个时辰左右,一应的不适就会缓解许多。

她人一入泉池,就闻见空气里温暖馨香的气息。池水常年用丁香沉香青木香作滋养,日日皆有宫娥前来奉伺。如今是秋冬时节,每日再用真珠玉屑蜀水花撒入水中。而春日里就有桃花钟乳粉木瓜花,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等。夏日百花齐放,能入香的品种就更多更繁复。

如今后妃们皆以勤俭为荣,但毕竟是天家贵女,外头再怎么寒素,也并不妨碍妃子公主们各自保养面容身段。丁贵嫔身边便有两名巧婢,每日专司将花、香分别捣碎,再将真珠、玉屑研成粉,合和大豆末,研之千遍,密贮。

贵嫔常用香粉洗手沐浴洁面,其面如玉,通身光净润泽,精神气儿也比寻常的宫妃们要好上许多。

其实世人都说东宫及晋安王和庐陵王三位殿下的美貌风姿,多半传承于母亲……这话自然有奉承阿谀的成分,可是,丁贵嫔的风华,的确与年月同增,洗褪年轻时的娇艳青涩,再拢上一层如月一般的光华,如今的丁贵嫔不但美而且耐得住细细品评,这又是不容否定的事实。

这夜风寒,月朗星疏。宫人们服侍着贵嫔在汤泉中浸浴,直到远处三更的更鼓敲响之后,她才微微睁开双眸,问道:“人都去了东宫了?进去了吗?”

贵嫔身边有两位大侍女,一为无艳,二为无华。今夜值夜的是无艳,闻言微微垂眸,答:“去了南苑,先头还有韦明庭搬出侍卫来挡着,不让她们进去。可是后来,太子殿下出来了……”

丁贵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的颔首,再问:“怎么会遇上白莲教的人?”

“这一层还没有查明,不过应该只是意外而已。那茶楼的掌柜,本就是白莲教的教徒,如今快到年关,各路人马都聚集京城,白莲教也……”

“这些人,都想来分一杯盛世的羹。狼子野心,其心当诛!可惜呀,咱们英明神武的皇上,还在顾着念佛修仙。”

丁贵嫔说着,徐徐从池中起身来。左右侍女连忙跪行着为她披上干净柔白的巾子,然后由无艳为她涂抹上密制的香膏蜜粉。再更衣,裹上柔软华贵的大髾。须臾片刻的功夫,贵嫔已由众人簇拥着,回到自己的寝殿中,安然的半躺下来,继续半夜之后的好眠。

无艳服侍她睡下,听得那均匀沉稳的呼吸声响起之后,才小心翼翼的退下。她示意其余人守在外头,自己亲自披衣坐在拔床中,于黑暗里睁着双眼,等待晨曦的到来。

她是跟随贵嫔二十余年的老宫人,可以说是亲眼看着东宫和其余两位皇子出生长大的。因此,她更清楚,对于东宫和晋安王两位殿下来说,今夜的试探,究竟与平常有何不同。

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一位出生之后就被带离自己身边的皇长子,跟另外一个从小就由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皇子来说,那亲疏远近,还是会有不同的。

这种微妙,体现在平时丁贵嫔对待太子妃,以及对待晋安王妃时的一些差异,也体现在太子日常觐见时的生疏客套,与晋安王在母亲跟前的亲昵任性与肆意。

可是,此时的东宫呢?却似乎完全不能领会母亲心里积压的失望与疏远,对于萧统而言,他从不看重的,也正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储君的身份。

这一层意思,是青鸾在与萧统一番交谈之后,才忽然明白过来的。

因为从头到尾,萧统的态度就很淡然,那是一种超脱于己身之外的淡然。

既不意外,也不回护,甚至就连争辩和应答,东宫都显得置身事外。

这种态度难免让众人都觉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尤其是汪静枫这样的急性子,他本来是想借机加入东宫的阵营,没想到抱大腿的主对自己的献媚毫无感触,反倒是韦明庭一如既往的挤兑他,让他们今夜在东宫随便将就一晚之后,明天早上就赶紧滚蛋。

青鸾这才意识到,可能从头到尾,这件事就跟自己所推想的不一样。

萧统让韦明庭带她出来,在那间充作画室的书房内,两人秉烛夜谈。

“殿下,对不起,看来所有的事情,我都判断错了。”

萧统的目光清澈而悲悯,朝她轻轻摇头:“不,你没有判断错,世间有许多故事,本来就是亦真亦幻。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哪些内容是真的,哪些内容是捏造的。况且,既然有人想要将这个故事说出来,那就肯定会要有听众。”

“你记住,你今夜只是出去听了一个故事而已,其他的事情,你什么都没有做过。你没有来过东宫,也没有见过我。明天过后,你仍是你,你的生活,不要因为一个故事而改变。”

青鸾忽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沮丧与无力,她摇头,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的难过之情:“可是必然有人看见我们来了东宫,看见殿下您……”

“那是我的事情,你不必忧心。”

说完,似乎为了让她宽心,他还特地朝她微微一笑,道:“我不满周岁就被册立为东宫太子,如今已有近二十余年。可以说,这样的生活,就是我的成长经历。在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试探,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句话,意义都是如此。我早已习惯了,早已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难过的。如果真如你所理解的那样,那么,我未免太过于脆弱。”

青鸾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没想到会因为他的一番话,而止不住潸然泪下。

“可是殿下,那毕竟是您的……”

她生生忍下了那个词,不敢说出口。因为在所有人心目中,那都是一个代表着温暖和慈爱,意味着生命源泉的所在。

但萧统只是摇头,他并不回避任何人任何痛苦,仿佛剖析着自己的内心,道:“不,青鸾,你还不理解。母妃她也爱我,她对我的爱,不会比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少半分。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她的爱太过于厚重,以至于让她自己陷入了痛苦之中。所以,若母妃有错,那必然是因为爱我才犯下的错。我敬爱她,她在我心中,永远如同神明一般的圣洁。”

他说完这番话,然后沉默良久,在窗棂中的一丝夜风悄然掠过并不明亮的烛火,摇曳在他侧脸上落下一片微微的光晕时,才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罪过源头,都在于我的储君之位。我不知道世人为何要诩我以昭明二字,其实我担不起……凡人要想做圣人,意味着就要剥离一切肉身的痛苦,身体发肤上的零碎感触,乃至于七情六欲,统统都不能跟其他人一样。母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导我学会跟身边所有人都保持一种距离,我是太子,所以我的内心世界要向所有人封闭。这所有人当中,也包括她和父皇。”

“所以,我活着一天,就注定要跟所有人抗争。直到我登上皇位,御极天下,直到我真正孑然一身,无亲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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