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也绝不可能对任何人说起。青鸾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就要把一颗心沉入千年冰川底下,就当她没有选择罢。
青鸾于是问韦明庭:“你认识无畏的时候,她多大了?”
韦明庭怔然一想,道:“七八岁的样子吧……不过她个头生的高,七八岁的时候,看起来也比同龄的女孩子要高许多了,当时汪介跟她也差不多高吧。”
青鸾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道:“她七八岁的时候,你觉得她心性倔强,不屈不挠。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明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虽然说女孩会比男孩懂事的早一些,可是,事实上,若那时候她已经不是七八岁,而是十来岁,有人告诉过她自己的身世,告诉过她因为眼前这盛世,她失去了什么……那么她应该是在那时候起,就立下了誓言。若是这样,她的信仰比你还要深刻,还要执着,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她,背弃过去的承诺呢?况且,她对你和汪大人都没有承诺。”
韦明庭闻言,似是满心震撼的瞪大双眼。他的脑子里在急剧的回想着什么,很快,就变得面无人色。
然后,等他起身时,脚步已经虚浮,周身无力,连行走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你这么说,我才想明白一些事情……那时候她还不叫无畏的时候,九音宫的人管她叫小七,后来她及笄时,自己做主,改名为江无畏。小七,江小七……她,是萧……”
“是,东昏侯萧宝卷的皇后褚令璩,自册封为后便一直不得宠。但她身边有一婢女,名为江梓君,乃是皇后之母庐江公主所培养的心腹,江梓君出身平凡,但十分的聪明机敏,她在家中便排行第七,褚皇后及身边亲近之人,也会私下唤她七君。萧宝卷国破身死前两个月,曾在皇后宫中见到江梓君,一时间惊为天人。褚皇后便成全二人,也是想等江梓君产下子嗣后能抱给自己抚养。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江梓君珠胎暗结时,萧宝卷便已归西。无畏本是皇室血脉,金枝玉叶却自小流落民间,尝尽人间辛酸与不易……所以她给自己取名为无畏,因为失去了一切,她此心无畏,亦此生无畏。”
韦明庭仍呆呆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好似整个人都被抽去了元魂似的。半响,才喃喃道:“可是,如果她才是萧宝卷的公主,那么豫章王萧赞……”
青鸾摇头,目光微冷:“豫章王萧赞是局外人,除了那篇《钱愚论》嘲讽萧宏贪墨搜刮民脂民膏之外,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要我说,《钱愚论》写的也好,萧宏这种人本来就该不得好死的。但他之所以被迫出奔流亡在外,其实错的是他的母亲吴淑仪。当年宫中大乱时,褚皇后和太子萧诵被贬为庶人,无畏的母亲江梓君也随行其中。她本来可以在褚皇后母族的庇护下生下无畏的,可是吴淑仪因为撞见过江梓君跟萧宝卷在一起,心中妒忌江梓君,所以密告黄泰平和张齐,要他们将江梓君暗杀于宫中。后来被褚皇后身边的人发现,虽然暗杀没有成功,但她却不得不先将无畏母女送走。之后褚皇后自己在江陵遇到水盗,与太子萧诵一起被杀。而无畏母女也流落民间,在生下无畏之后,江梓君因病逝去。”
青鸾一气说完这些,韦明庭听完就忍不住怒了,也不管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总之吴淑仪成了他的心头刺肉中钉:“这姓吴的娘们是不是有病?萧宝卷人都死了,她还妒忌人家从前承过什么宠爱?还有,她真这么妒忌萧宝卷的女人,怎么不见她去害潘妃这样名正言顺的宠妃?”
青鸾便道:“谁说她没有想害潘妃的心?若没有的话,为什么她们都活了下来,潘妃却死的不明不白?”
韦明庭脑子转得快,很快也就理出了前后首尾。是了,豫章王萧赞之事,是江无畏借临川王之手来复仇。那么,丁贵嫔这件事呢,她身处其中,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再有就是,最重要的,如果江无畏是萧宝卷的遗腹之女,那么她的母亲已死,褚后和太子萧诵也早已不在人世,是谁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又是谁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扶持着她?
看韦明庭眼中透出的憷然的神色,青鸾只能道:“我也不知道无畏背后的人是谁,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隔了一会,又似玩笑又似认真的说:“要不,你一会儿去问问她?”
韦明庭这下子干脆直接拿手捂着脸,叹气,看表情,他这会儿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揉碎了,还得勉强保持最后的一点神志,张了几次嘴,最后说出来的话,却是:“青鸾,我要早该认识你多好?说真的,以前我从来没觉得服气过谁,除了太子殿下,其他的人我都没觉得自己比他们差在哪。可是你不一样,你能看得清的东西,我身处其中十几年,却一直看不清。无畏她……从来不跟我们叫苦,真的,她对自己的人生好像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她总是放肆的喝酒寻欢作乐,毫不在意世人怎么看她的一身锦绣绫罗……我恨我自己,居然从来没看透,她的内心,原来这般的苦,原来她一直以来,都走的这般的难。”
青鸾不知道韦明庭说这话的时候,到底哭了没哭。可是听那声音,还真是让人由心里生出一种叫做难过的情绪啊!仿佛转瞬之间,一切就颠倒了个个。先前还义愤填膺撸起袖子要去叫骂呢,这会儿却成了自己独自涕泪齐流的忏悔。
江无畏总还有自己的幸运之处,她遇见了韦明庭,遇见了汪静枫,这两人跟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现在尽管知道她一直以来都是处心积虑的欺骗着这个世界,但是韦明庭在知道真相之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谴责自己,而不是谴责她。
可惜,世事如棋,那下棋的人,从不会在意棋子的情义深浅。
韦明庭还有一大好处,就是绝对不会胡乱打听青鸾这些消息的来龙去脉。他听完之后自会在心里自己判断,但是,不该问的话一句也不多问,问来的话也自会记下人情。
他有一具残缺的身体,但有一颗完整的心。这无疑更让人心生唏嘘。
韦明庭从湘东王府走后不久,青鸾便听闻,大食人在西市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大食王子。然后使臣迅速上了奏折,乞辞别皇帝护送王子归国去。
青鸾料想此事必是徐老夫人的手笔,或者是跟番十一郎之间达成了某些共识吧,或者是他现下已经没有了太大的价值。总之,能平安脱身,对他来说总是一件好事,对这些在城中盘亘数月,一直苦于无法交差的大食来使而言,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但是,对于长公主和三公主,还有丁贵嫔呢?
则又是一番厮杀与争夺的开始。
青鸾早叮嘱了掌珠,要尽量避开萧玉嬛,可她也知道,想来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数年以来形成的习惯和依赖,其实很难改变。对掌珠来说,只是几日的陪伴,她便对小猫花花生出了深厚的感情。
这一点,从花花迅速增长的体重和日渐增大的身躯来看,更加明显。
花花是只波斯猫,冬日里捧在怀里,很是暖和腻人。为伺候它,金萱和迦南等人没少伤脑筋……要另外张罗吃的用的玩的穿的,还要做些专供它使用的器物,譬如洗澡的木盆,梳毛的梳子,喝水吃饭的小碗,光是碗也要提供许多种类型的……又是年下时节,宫中和各王府都有礼节来往,还要打点四下。青鸾监管账册,总是夜间就能对完十几本厚厚的簿子,可是金萱就受不了了,她跑来跟青鸾诉苦,说:“这猫不是要送给王爷的吗?到底什么时候送走,看王妃可是一天天的更疼它,我可真是要命了。这猫儿难伺候的没法说,自打抱来了就得天天让厨房变着法给它做鱼头,就连厨房大婶儿如今都不待见我了!还有就是,它专门喜欢玩线团,普通的还不要,非得用咱们绣花的丝线团成一大团,哎哟姑姑您行行好,您赶紧跟王妃说说,快点把这小祖宗送走,再不行我们都快疯了!”
青鸾却笑着伸手去捏她的脸蛋,完了再说:“是要送给王爷的,可是你想,要是这猫儿对咱们王妃没有感情,那送给王爷可不就是白送了么?就得先养熟了,让它认了正主,回头到了王爷跟前,也还总记得王妃和咱们的好,这样才能做咱们的眼线和耳报神啊!”
金萱听她这么一劝,也甚是在理,于是收起满腹牢骚,气哼哼的想了想,又撇嘴没事找茬道:“可是它要认了咱们王妃做主的话,回头再跟王爷好,那就不厚道了……不过我也听人说,猫儿是最不讲情义的畜生,就是有奶便是娘的主。”
青鸾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握着的蘸满墨汁的笔端也晃得滴下来一滴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