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不知道丁贵嫔到底有何打算,但听起来,似乎让众皇子离京也是她的意思。其实皇帝虽不再宠爱她,但对她的器重是有增无减的。
离开显阳殿的时候,正好迎面遇上前来请安的太子妃蔡氏。蔡氏身后跟着几个侍女,手里还牵着一个看起来包裹的圆滚滚甚是可爱趣致的孩子,青鸾料想那应该就是东宫世子萧欢,于是退让在一旁,与宫人们一起躬身行礼。太子妃蔡氏也看到了她,临到跟前时驻足,问道:“你是掌珠身边的那个青鸾?”
青鸾应了一声是,又朝两人分别施礼。蔡氏因世子一直嚷着要进去,便没有多话,只对青鸾道:“掌珠近日都在做什么?本宫听说父皇下旨让殿下们都要去封地,你回去给她传话,就让她得空来东宫坐坐,本宫甚是想她。”
青鸾又应了一声,而后目送蔡妃母子进殿。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惆怅。丁贵嫔说东宫与太子妃蔡氏只是奉旨成婚,可是蔡妃如此高洁雅致的女子,难道萧统会对她没有夫妻情谊?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萧欢这个孩子。
她就怀着许多的揣测,掖着两袖走出了显阳殿。宫门阖上之后,又在高高的台阶上站了片刻,看天际的云,仿佛也被冻僵了,淡而浅薄地趴在天幕上。有内侍两人一组小心翼翼的抬了熏炉进去,闻见那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才总算回了心神。
走下甬道之后,再度回首显阳殿,一如初见时的辉煌巍峨,白雪皑皑之下各处灯笼高挂,每一个檐兽,每一棱屋脊,都铺陈着女主人此生的荣耀和光芒。可是光芒之后呢?总有数不尽的阴影和黯淡。
丁贵嫔跟蔡妃婆媳之间也并无什么话可交心,蔡妃出身书香世家,素日里为人行事都跟她那名满天下的大学士父亲一般滴水不漏又处处透着谦逊和原则。但谦逊不代表无为,也绝不代表懦弱。蔡妃就是这样安宁而坚韧的女子,东宫的事情,丁贵嫔从前也试过安插人手耳目暗中掌控,后来蔡妃进门之后,用了几年的功夫,不动声色的一一拔除了出来。再将那些钉子寻个稳妥而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去处,也不把事情做到绝处,甚至还给婆母留着面子。
然后生下了世子萧欢,就此坐稳了太子妃的位置。
对此,丁贵嫔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那些试探的举动,让她了解了这个媳妇的为人和性情。可能是东宫很小就离开了她身边,母子之间并不甚亲昵。反倒是晋安王府的事情,她涉入的更多也更细,就连晋安王萧纲如今正宠爱的那个兰妃,其实也是她的手笔。当然,这中间的曲折外人不会知道,就连王灵宾也瞒在鼓里。
但丁贵嫔不待见媳妇,总还是疼爱自己的孙儿的。说起来萧欢跟他的父亲太子殿下并不怎么相像,但是却很黏祖母。他是丁贵嫔的长孙,祖孙两似乎前世就有很深的缘分,出生之后丁贵嫔第一次抱到怀里时,就有些忍不住爱不释手的亲近。后来再见,仍觉得那一双幼鹿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能照进自己心里来。这孩子如同一根纽带,将一直游离在显阳殿外的东宫跟丁贵嫔紧紧的栓在一起。
萧欢在祖母跟前腻了半天,最后被乳母带下去更衣洗脸,丁贵嫔也趁机松了膝上的围褥,试探着开口问蔡妃:“沈妃最近在东宫可还安分恭谨?”
蔡妃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婆母这话问的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不知首尾,便答:“都好,沈妃最近也学着禅修了,这几日少见她出门,加上天气也冷,今日便没有带她一起来给您请安。”
丁贵嫔挥挥手,面带倦色的半阖上眼:“她不来也好,本宫平日里也嫌她话太多,有时候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真是不好,也不知道平日你们是如何相处的。说起来,当初择沈妃入东宫的事情,本宫和皇上都没有仔细考虑周全,这些年,也让你受委屈了。”
蔡妃微微欠身道不敢,并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着丁贵嫔的下言。丁贵嫔没等到人送梯子上前,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快,只是忍了忍,又道:“本宫最为疼爱的孙儿就是欢世子,他是东宫嫡长子,尊贵无人可比,这一点任是谁也改变不了。但是东宫子嗣单薄人丁凋敝,你要主持中馈又要教导欢儿,日常也没什么空闲陪太子。沈妃就更不用说了,她一年里连太子的面都谋不着几次。依本宫看,或者年后,你再按着自己的心意,挑选几位良家女充入南苑?”
蔡妃当即明白过来,让她按着自己的心意挑选良家女子充入东宫?真要是这样,那她来游说自己岂不是多余?因为对这位婆母的心性十分了解,因此蔡妃便应道:“是,母妃所言有理。不过上次沈妃之事过后,殿下便说日后东宫不再纳新人进来。因此,儿臣还需回去之后再跟殿下请示之后,再做回禀。”
这太极打的让人挑不出瑕疵,丁贵嫔却只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这是自然,之前挑的沈妃不合太子的心意,也让你受了委屈。这一次,若再进人,自然是你们两个都要喜欢而且点头的。”
说完,她状似无意的说了一个名字,再问蔡妃:“本宫听说殿下对她印象也极好,你也见过几次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蔡妃面上渐渐浮出一抹沉思与惊讶相间的神色,她慢慢应了一声哦,然后片刻之后恢复往常的冷静,近乎完美的答道:“若殿下能入眼,自然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儿臣年轻眼拙,目光哪里能记得上您和殿下一分?此事若殿下称心,儿臣自当妥善安排,绝不会委屈了人家姑娘半分。”
丁贵嫔知道从她嘴里套不出半句话来,但此事也需循例经过她知会东宫。因此见好就收,正值乳母带了换过衣衫的萧欢过来,丁贵嫔又伸开双臂拢进怀里。只是这祖母的年纪太轻又生的太美,因此凑在一处时更状似母子而非祖孙。
蔡妃领着萧欢回到东宫时已是午后,世子在显阳殿用的午饭,回来的路上就在马车里伏在母亲的怀中沉沉睡着了。蔡妃一路抱着他,双臂都吊的酸麻起来,下马车时乳母伸手来接,她却摇头拒绝了。
与东宫从小与母亲分离不同,世子虽也尊贵且是东宫钦定的继承者,可毕竟没有册封皇太孙,因此萧欢还能与母亲一道起居吃住。蔡妃生的窈窕,生完世子之后依然状似少女一般婀娜,唯有在照看孩子打理东宫一应内务的时候,才显出她内心的沉稳和细致,以及眉宇之间隐约流露出的未来国母的端方高贵。
冬日初冷,这一场雪下的更是骤然,就连大人都有些受不了。欢世子平常总喜欢穿着袜子就在屋子里四处乱跑,侍者便将这里的地龙烧的比其他宫室更暖一些。蔡妃回来之后守在床边陪了一会世子,见孩子睡意浓重小脸儿都泛上了一层蜜色,呼吸时撅起小嘴还时不时带上几缕甜笑,自己也渐渐有些困了。
可是过了往常自己午觉的时辰,这时候再睡也不合适,便起身来披了大毛披风,转去外头院子里散散步醒一下神。
天灰蒙蒙的,看样子可能一会儿还要下雪。边上婢女被她遣开了,她独自一人抱着一只手炉慢慢的在积雪未融的小径上散步,脑子里空空的,心底无波无澜。北风夹着冷霜吹动她髻上的步摇,金叶子相扣簌簌作响。
这边的庭前花园有个人工开凿的湖,湖上有假山和凉亭,比不上宫中太液池的广阔壮丽,却自有它的玲珑和巧妙。
她慢慢走过去,湖畔种着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此时树叶早已罗光,她背靠着树杆站定,隐约看见南面相邻而居的三公主府的荷花池。那里公主府离东宫最近的一处池苑,水道与东宫相通。
她知道,偶尔时,东宫会过去那边垂钓或者泛舟。
她也知道,东宫与她的相遇相识,就是始于那一次的夜游。
她的容貌她曾细细端详过,那是一个很素雅清丽的女子。因为经历的缘故,她的美隐约凌驾于寻常闺阁女子之上。细品之下才觉大气而沉稳,乍看却并不怎么惹眼的模样。
她也见过东宫偶然一次提及她的时候,眼中蓄满的三月春光。那样温柔的神色,要说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她站了一会儿,只有半柱香时间,叹了无数口气,一次比一次更沉重。转过身来,忽见背后站了个人,她悚然一惊。再仔细看,原来是他。
她拍着胸口蹙眉,“殿下,险些吓死我……您怎么来了?”
萧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去给母妃请安,她都说了什么?”
她诧异地打量他,“殿下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