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命妇都得令前往太庙为长城公主祈福,三公主萧玉嬛却找了个机会,悄悄离队而出,去紫仪殿后院“探望”自己因为身体不适,所以一直就没露面的长姐萧玉姚。
推门入内,果然见萧玉姚并无任何异样,正慵懒的斜倚在长榻的迎枕上自斟自饮。两名侍女跪于身前,正在给她殷勤小心的锤腿捏筋。
“都退下,本宫有话要跟长公主说。”
两名侍女闻言抬头一见长公主的神色,那清冷的眸间似浮着无数细碎的冰块,并不发一言,旋即敛衽衣裙默不作声的告退。
姐妹两则迎面立着,四目相交,长公主有恃无恐,仍高高扬着玉颈,手里不紧不慢的拨弄着杯中的茶梗。三公主萧玉嬛最终按耐不住,广袖一拂,带落榻上小几上杯盏小碟哐当落地,一字一顿问道:“姐姐,你到底要做什么?”
长公主重重放下手里的茶盏,微微抬手,将几片碟中飞溅过来的果脯掸落下地,举止之间姿容优雅,仿佛全然不当一回事的回她:“做什么?我做什么,几时轮到你来质问了?”
萧玉嬛忍了又忍,一番话在心内翻滚数次,才总算竭力平和的开口:“姐姐明知道我跟掌珠交好,她又是个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为什么还要连带上她?这宫中朝野内外,就算是谁都该死该杀,但她不该。姐姐,你不该把你的手伸到她身上去,她是无辜的。”
长公主冷笑,妖冶的双唇勾绘出一个好看却冰凉的弧形,回道:“你说她是无辜,她就无辜?楚楚,你今年多大了?你难道不知道徐掌珠身上流着谁的血?她是东海徐氏的千金,徐家高贵的门阀之下堆积着多少森森白骨?况且你跟她再交好,这些时日里她未免自己被连累,不是也渐渐疏远了你?人情冷暖,世事苍凉。我才是你的亲姐姐,你为一个外人来诘问我,你觉得自己过意得去?”
萧玉嬛面上的怒意渐渐消散,只是仍有不甘,仍不忘替掌珠求情:“那就当我求姐姐一次吧,不要为难掌珠,她是永远不会跟我们为敌的人。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不愿有朝一日要在姐姐和她之间做个抉择,因为我知道我必然会选择姐姐,可是失去她这个朋友,我也会因此而抑郁不欢。”
“楚楚……”
长公主萧玉姚忽然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敛衽衣裙走下地来。她是郗后的长女,东晋名门与萧氏皇族的高贵血统,在她端出身份的时候,仍可窥见些许灼人眼目的光芒。
但这光芒并不持久,正如她此刻发髻上佩着的那朵硕大的姚黄一样,冬日里的牡丹花瓣孱弱纤细,薄透的筋脉在阳光下一照,便显出几分憔悴和黯淡来。
“很遗憾我不能答应你,因为徐掌珠这个人,没人能护得住她。你看她现在仍是富贵无忧,可是来日只要徐氏的门楣一倒,她的下场必定会比曾经的豫章王妃谢氏更凄惨。况且,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徐掌珠十有八九就是沅芷那贱人的亲生女儿,她跟长城,可不是情同姐妹,而是真正的姐妹。”
“什么?这不可能……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玉姚面无表情,萧玉嬛不由的往后退了一步,在心里迅速泛起一阵空洞虚无的凉意。她没想到,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难怪了,父皇一直以来的偏袒和疼爱,那并不是因为萧绎和她,而是因为她的母亲是自己的心上人。
萧玉嬛忽然有一丝无法掌控的心灰意冷,辨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更有莫名的冲动想要怀疑一切……她是生在天家的公主,可是却深知这天底下最无法厘清的事情便都发生在此中。掌珠竟然是沅芷夫人的女儿,可怜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茫然懵懂,这件事她若知道了会如何?自己一向敬爱的父皇竟然强纳臣子之妻为妃,这叫天下人知道了又会如何?
乱了,一切都乱了……萧玉嬛无力的摇摇头,不自主的伸手扣紧臂上的画帛,好一会才道:“那姐姐要将她怎么样?父皇他……父皇年事已高,姐姐总要看在他的份上,不要让大家太难堪罢。”
萧玉姚这才显露出些许身为长姐的慈爱与关怀,她凝神看着妹妹,又伸手替她理了理领襟处的梅花凸绣,垂眸道:“不会的,父皇他……我只是想让丁贵嫔知道沅芷夫人的弱处,引得她们两个斗起来,咱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丁贵嫔会出手对付沅芷夫人吗?我担心,她还是会在掌珠身上下手。”
萧玉嬛仍是担心掌珠,并没有发现自己姐姐此时的眼神有些涣散,并没有看着她。
萧玉姚只是一笑:“那就怪不得我了,怀璧其罪,掌珠既然是沅芷夫人的女儿,以她现在在父皇跟前的得宠,又岂会护不住自己的女儿?到时候我们只要适当的推一把,说不定丁贵嫔就会失势。总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登上那个属于母后的位置,绝对不能。”
提及郗后,萧玉嬛沉默下来。她看了看一脸执着的长姐,最后叹口气,道:“掌珠是我的知己,若她有事,我定会不安。所以到时候万一跟姐姐的谋算相冲,还请姐姐能见谅。”
萧玉姚有些不屑的一笑,回道:“我也不是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没事不会专门跟她不对付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
“那我先去太庙了,姐姐,你要多保重。”
萧玉嬛走后,屋内寂静无声,萧玉姚抬头见天空阴霾,大雪垛在乌云之上,就是不肯飘落,琉璃宫顶没有阳光普照,也是颜色尽失。
侍女推门进来,收拾起地上跌落的杯盏,又续上热水入壶。
“公主,为什么不告诉三公主真相?毕竟,总是姐妹手足,若将来……”
萧玉姚摇头,止住侍女的话,屋子里地龙烧的太燥火,墙角铜壶清澈的水滴声却凉透了她全身。她脑中不住的回想着前因后果,最后怔然自语道:“让她知道这些做什么?我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什么是真相,她可以恨我一辈子,可以将这一切不堪都撇的干干净净。最起码,以后还能安然活着,不会忍受这样的良心煎熬。”
殿外下起雪,白茫茫飞絮不断,北风间中吹来,雪花有些凌乱的乱舞着。众人跪在殿中,听国师敲响手中的木鱼,全场气氛肃然,更加忐忑不安。掌珠与鱼嬛挨在一处,鱼嬛似有所牵挂,连连转头去看殿外,又低声朝掌珠道:“掌珠,你怕不怕?觉得今儿真是冷的出奇啊!”
掌珠正努力聚精会神的祷告,闻言也没有睁开眼,只道:“我不怕,长城公主跟我极好,沅芷夫人又是那么好的人,长城一定会没事的。”
鱼嬛见青鸾走过来,忙收敛起脸上的神色,做出一副认真拜神的模样,心道这女史还真是不一样,怎么身上的气势就连自己都不想招惹。
青鸾在掌珠身侧跪下,跟着双手合十念了一通。随后国师璃尘遣了座前弟子过来,朝掌珠行礼请道:“王妃,国师有请您上殿问话。”
国师璃尘是皇帝的宠臣,据传其乃是西行归来的高僧,入定之时可七七四十九天不沾水米,掌珠从前还跟金萱两个咂舌编排人家说是神棍骗子,如今被请了过去说话,却是一脸的紧绷,途中还拽了一下青鸾的衣袖,低声问她:“国师找我说什么话?可是奇怪了。”
青鸾心道自然是无事不请你登三宝殿,好在这璃尘跟韦明庭有些交情,又经韦明庭私下疏通,否则谁肯接这烫手山芋?
不过还是安抚掌珠:“国师是高僧,也是佛家大师,他请主子过去说话,许是有高招妙术能救长城公主,如果是这样,那主子何不尽力一试?出家人都有慈悲心肠的。”
掌珠果然眼前一亮,点头时脸上都带出了几分期待。
太庙大殿上供奉着诸神和皇帝萧衍的诸位血亲,国师璃尘的静室就在一樽大佛的后面。掌珠轻着手脚绕进来,见着室内盘腿坐着一个和尚,离远看不出年纪,反正没有蓄须又光着脑袋,还是青鸾在旁边低声提醒了一句:“这就是国师。”
璃尘缓缓睁开眸,眼中深寂如渊,掌珠忍不住哎呀一声……从来没人告诉她,国师竟然是位美男子,而且美的清秀脱俗,不似凡人。
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往前走,有些怔然的立在了原地。
还好璃尘不以为意,自己起身来先见了礼,然后干净利落的给掌珠指出了一条明路:“王妃与长城公主今世有不解之缘,但前世时你们却曾有怨。如今公主有难,王妃若想帮她脱离险境,有个法子不妨一试。”
掌珠不疑有他,立即问道:“什么法子?”
璃尘一双清澈的眸子凝着她,嘴角泛起一丝毫无杂质的笑容,道:“王妃可为公主誊抄一卷经书……要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