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逆光的夕阳照在太子萧统的脸上,昔日少年时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往事的阴影刻上他微笑的嘴唇,再开口,似乎再惊心动魄的往事,此时也随岁月而拢上了一袭薄纱:“是么?人和人相遇,初见时都以为是彼此是对方等待的那个人,可后来却会变,从知己到天涯,可能彼此的本心都没有变,但从前再也回不来,十年也是转瞬之间。”
璃尘的目光里有清澈如水的坦然和悲悯,他立在那里,仿佛真有佛光普照,真红袈裟与明黄的僧袍辉映在莹白的雪地上,令无色亦七彩流光。
世人只道国师璃尘是西行归来的得道高僧,其人似乎十分的年轻,却甚得皇帝的器重和信任。大梁开国以来便独尊佛家,四百八十寺中宏恩寺既是皇室正统,也是佛家圣地,璃尘便是这圣地中的活菩萨,是国之神器,也是安定民心的九转仙丹。
可是却甚少人知道,他原来就是长于深宫,陪伴太子萧统长大的侍读。
那时的东宫也早设南苑,只是规模不如现今。璃尘出身江左世家林氏,今上登基时林家虽已渐衰,但因其文采出众又生的光彩照人,在皇帝亲姑母弘阳公主的力荐下,七岁时随另外两名世家子一道入了东宫,自此相伴太子左右,约有近十年的时间……
萧统记得,那年也是冬日,南苑大雪飘飞,京城外聚集了数千人,据说是附近几个州县因雪灾饥寒无粮而背井离乡的难民们。这些人知道京城富庶,来到城门处,却被拦下,不予进城。
原是今上开国时,便沿袭前朝的户部之制。建康城是千年古城,所能容纳的民户一直都有严格的定数,外来者除持有天子诏令的官员仕子或进京赶考的书生学子,其余农商伶艺均只能算是赁者,需定期至各辖管司申报续住。批与不批,全在各司官员大笔一挥。
而这么大批的流民进城,自然是为国法所不容。
彼时的东宫正值气血方刚的年华,闻听此事便赶去城外下令赈灾。此事很快惊动了京司四部的官员,虽皇帝参禅期间不问国事,但因太子亲临,灾民们很快就得到了妥善安置……京户司连夜加派人手,拨出城郊所有空置的民宅和官库,又开仓送粮送冬衣,几波人辛劳数日,这才总算没有出现冻死冻伤的惨状。
可是谁曾想,这些自称灾民的壮汉,却在太子萧统带着一众官员巡查时,借机生出了大事……因见建康繁华,百姓富庶,入城之后他们便不想再回原籍。总以为只要东宫一句话,便能改变他们祖上数代人不能改写的命运。
得知灾民居然趁乱围攻东宫侍卫,半是哀求哭诉,半是用强的胁迫自己要赐予他们田地和户籍,就此在京城居住下去时,萧统内心的震惊,已不能用言词来形容。
危急时刻,是林侍读冒险入宫,调集大内禁军中的高手,以百里穿杨的精准度,围抄射杀了几个领头闹事的灾民,高压镇弹之下,余下的灾民们方肯散去。
萧统当时在灾民的围攻下受了点轻伤,见到越众而出的林侍读时,一直不发一言。直到回到南苑包好了伤处,身侧的人都退下时,方不可置信的问道:“孤只想他们能够安度寒冬,为此可以违背父皇的旨意,特例打开城门,尽一切所能庇护他们一家老小。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林侍读想起自己入宫请拨大内侍卫时,曾先求见后宫主位丁贵嫔。作为东宫生母,她给他的懿旨是:“殿下早已册封东宫,陛下亲旨,若朕不在朝时,东宫可代行监国之权。此事虽有殿下思虑不周之处在前,但流民亦算可怜,其情可悯,依本宫之见,殿下可自行决夺是否赐予户籍田地。如此,以安民心。”
可稍后林侍读一番查探,便从弘阳公主处得知了一些缘由……这些流民并非真正的流民,而是与东晋郗氏一族有着说不清的旁亲连带血系的家族。原本今上登基,郗后作为原配,其族人亦会因此而受到优待。可是因为高平金乡的郗氏正统一族为人清高孤傲,对除却自己本家之外的亲眷,一概不认也不予来往。受此影响,皇帝与郗后所生的三位嫡公主也并不承认这些娘家的远亲,因此这些本来就不甚富贵的旁支便日渐贫寒下去。
此番不知是受了什么人的怂恿,居然聚集一齐前来京城。此事若太子萧统下了特例,来日不免会被皇帝斥责,又为三位嫡公主所恼恨……可是,林侍读到底也没有松口说出真相,那幕后主使者,其实就是东宫生母,丁贵嫔。
弘阳公主的原话,尖刻却隽永,直抵他那颗曾爱屋及乌不肯正视龌龊真相的少年心。
“丁令光如今已贵为后宫之主,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皇上就连显阳殿都赐给她住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此事她用意不过二三,一是逼着温厚仁德的太子恋上权术,自此成为她的棋子。太子身为监国,既可废黜陛下的旨意,来日便可授她与皇后之位。二是掀开郗后娘家人一直捂着的痛处,将郗氏这一支曾经显赫高贵的血统彻底贬为世人的笑谈,令三位公主于前朝后宫面上无光。三么,还能蒙蔽天下人,为自己赚来仁厚谦恭的美名,毕竟她是劝太子安顿流民,而不是严令赶出城去自灭自生。啧啧,她丁令光如此精于算计,可见当年的郗徽如何能与她相争?就连本宫,也被她诓了这么多年。”
那时他站在长廊的阴影中,身穿温暖矜贵的大廛,身心却在不住的颤抖着。
第一次,他知道了世间原来还有一种争斗,是母亲利用自己的鲜血温情,在亲生儿子身上谋取利益。
但他不敢将原话转述给他,只是捡了往事,与东宫闲话家常,将其中人心善恶狠毒,用绵软如糯的字眼来描述。
“殿下也知道,贵嫔娘娘初入潜邸时,不过是一介侍妾。当时郗后出身高贵,专横跋扈,曾令贵嫔每日都要舂米三十担……也是难为贵嫔,为了陛下居然隐忍下来,不过殿下可知道,每日舂米三十担,需费时多久?臣不才,前些日子便与后苑的侍女一道比试过,十分惭愧的是,臣一介男子,又是少年力壮时,居然耗尽一日的时光,也只舂得二十担……”
太子闻言豁然起身,不顾殿外大雪纷飞,发足在南苑的空地上狂奔而去。彼时的林侍读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要验证的是什么,可是终究没有阻挡……其实命运的洪流从来都不可阻挡,正如他与他,当日在大雪覆盖的南苑下房中汗流如雨的拼命舂米,萧统手上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洒入莹白的雪地之中,亦如此刻的袈裟僧袍带来的七彩佛光一样。
他们的人生,若缺失了这些光,便会坠入永无希望的十八重苦寒地狱。
那日之后,不多时,东宫侍读林公子便被圣旨送往西域诸国。今上与弘阳公主亲自设宴为他践行,叮嘱道:“他日归来,你当有定国之才,可安天下民心。”
他微笑,谦恭谢恩。临别时,再与东宫辞行,至今仍记得那种明丽悦目的光明就在他生命里瞬间闪过,之后的日子就象沉沦于经海的幽暗一样,寂寞而镇静,永不动容。
青鸾在禅房中睡了甚为香甜的一觉,醒来时见有夕阳霞光洒入室中。手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痛,于是尝试着伸出手来,在半空中虚无的握了一把那些光星。忽然闻见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息,仿佛是沉水香的安宁与淡然,还有一丝蘅芜的柔软与馨宁……正凝神时,门被推开来,金萱端着托盘入内,见她醒了惊喜不胜,道:“姑姑你可算醒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长城公主的毒也散了,陛下有旨,赐主子珍珠衫一件,赐您一对夜明珠,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青鸾闻言,在心里松了口气。欲要动弹下地时,却觉得眼前有些禁不住的眩晕。金萱哎哟一声,回过神来忙招呼外头的两个侍女左右搀着她出去谢恩。
仍是紫仪殿,长城公主所躺的春藤床早已被换作了八宝鎏金牙床,十二扇绣工精湛巧夺天工的花鸟屏风铺陈出皇家金枝玉叶应有的矜贵与雍容。不待青鸾下跪行礼,沅芷夫人身边的女史秋官亲自扶住她的双臂,笑吟吟的迎合着帝妃两人眼底的喜色,道:“章大人大喜,皇上看过你代王妃誊抄的经书,觉得你的笔法甚有灵气。朝中通懂梵文的才子倒是不少,可是女官之中能写梵文心经的,只怕如今统共也就你一人而已。因此格外恩赏,以后每月逢初一十五,你可入宏恩寺与陛下和太子国师等一道抄经诵佛,此乃御赐的金令名牌,你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