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在混乱的人群中逆流寻找着掌珠和迦南等人,徐曼则紧紧守在她身边。眼见殿中已成森罗场,冷冽的夜风中飘散着酒肉的香味,以及被烈火烹煮的尸肉的诡异气味,那些冲出来的人脸上的表情堪称无法言述,求生的本能和惧怕死亡的恐惧,让她们在离大门两三尺的地方拥挤踩踏成一片,因为唯恐自己跨不过这道生门,所以竭力将其余的人践踏在自己脚底,而后再被身后的人踩踏上自己的后背和手指,那些平素不沾阳春水的娇嫩肌肤和细腻如花瓣的手指,都在沾满焦砾的鞋底被碾压出咯吱咯吱断裂的声响……
“住手!不要踩踏!不要踩踏!一个个走!”
面对这样坚实的“人墙”,就连持剑的徐曼都冲不过去。她连吼几声,丝毫也无济于事,最后不得已,飞身掠上殿门,将那扇六页门板居中削去一半,“咣当!”一声巨响,徐曼又挥动剑刃,将那半截巨大的门板硬生生在半空中削为木泥,粉尘木屑溅了众人一身一脸,人群才总算寂然了片刻。
“大家不要挤,一个一个出来,这样踩踏之下,必定会发生死伤的。”
青鸾说着,俯身扶起地上一个被踩踏到嘴角流血的贵妇。混乱中也认不出对方的身份,只见她高耸入云的鬓发此时早就乱成了鸡窝,左手被踩踏成青紫色,五指都合拢不起,头上和脸上也多处受伤,被扶起身之后就只会哆嗦,眼神里除了惊恐之外,别无他物。
徐曼将她从青鸾手里接过来护在身侧,再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这些人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了。
此时此地,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周全了,在徐曼手中的水云剑的助力下,人们开始想起礼义廉耻,捡起素日的教养和高贵,总算,能够依次而出了。
接着是显阳殿的两位女史,无华和无艳出来了。两人也是满脸黑灰,熏得不成样子,但总算是没有受伤。两人素日在丁贵嫔跟前深受器重,于众贵妇面前也有些积威,当下立时担起了清场平乱的担子,将众人有条有理的疏散开来,伤者安排救治,受惊者也要安排地方休息。
而青鸾随后就在殿中找到了掌珠,她们三人都受了这场惊吓,幸而没有受伤。见到她的那一刻,掌珠紧紧的攥住青鸾的手,哽噎道:“青鸾,我好怕……先前看见鱼嬛身上也着了火,后来就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可见到她?她怎么样?有没有伤到要紧的地方?”
青鸾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先前挤出殿的那些人里她草草瞟过几眼,并没有发现武陵王妃的身影。因时间紧迫不能容着掌珠继续在殿中找寻,便安抚道:“武陵王妃那么机灵的人,肯定早就逃出去了。这殿中房梁已着火,还是先出去再说。”
说罢,几人簇拥着掌珠跑出大殿来。也就是刚刚呼了几口冷冽的夜风,就听殿中传来“咣咚咚”的声响。此时宫中禁军匆匆赶到,为首的参将一看火势,立即下令手下的军士将各位贵人分散开来,又下令道:“殿中房梁已坠,想来不刻便会倾倒。诸位贵主请及远回避!”
青鸾护着掌珠已经远离大殿,此时闻讯亦转过头去,眼见占地恢弘的紫仪殿在熊熊火光的吞噬下渐摇摇欲坠,而光芒穿透漆黑的苍穹,似与天上悬挂的那轮血月相为映衬一般,直到“轰隆”一声巨响,大殿坍塌入地,先前的华美奢丽,鲜花美人,都随火光而湮没成余音缭绕的绝章。
夜凉如冰,霜雪满地,惨剧闹到半夜,先前喧嚣入云的声响化为死寂,总算清点出了死伤人数和姓名,参与谋逆的九音宫早已被禁军团团包围,可是江无畏事先就将宫中的歌姬舞姬们大半驱逐,算是人去楼空无迹可寻。
大理寺为了交差,就连里头打杂的小厮都被抓进了天牢之中严刑拷打。紫宸殿中皇帝几乎是通宵达旦,听完了回禀,众人皆战战兢兢跪伏于地,回声只有皇帝自己的脚步,国师璃尘紧跟在他身后,却仿佛不存在。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略显老态龙钟的凄然而笑:“原来宫里大难之后,还是可以这么安静的。”
璃尘微笑得甚至有些空灵,皇帝瞬间以为那只是他的躯壳。可眼下为难的还不是如何保全皇室颜面和安抚伤死的皇亲国戚,而是大理寺上卿据实回奏……江无畏的入宫碟牌是临川王所特批的,因此请旨是否先将其羁押,再行审问?
皇帝因而筹措犹豫不决,因自家的亲兄弟们,早些年便已死的死亡的亡,如今留在世上的,便只有萧宏一个。普通三年春,也就是这年三月,始兴忠武王萧譫也因急病去世了。萧譫轮年纪,比萧宏还要小一岁,当时过世时皇帝十分悲伤,总觉得自己已成孤家寡人,接下来亦会顺应天命归于尘土。
人老了心肠便会和软,此时要他下旨羁押萧宏,自然会有一番内心里的挣扎和犹豫不决。况且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临川王萧宏平生最好的也不过是金银和美人,要他弑君杀兄,那是无人肯信能有那个胆量。
至于江无畏跟他的事情,便是皇帝早前不知,此时也听了个完整的来龙去脉。自古温柔乡有毒,皇帝虽恨江无畏隐瞒身世混入宫中行刺谋逆,可却不肯信是临川王萧宏所授意,因此这案子该怎么判怎么定,还真是令人头疼。
皇帝一时间没有决断,只是负手于身后在广殿中反复徘徊。
“父皇,夜深霜寒,不如还是早点歇息,有事明日再议。”
众人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长公主萧玉姚却姗姗而来。她是皇帝长女,早前年少时最是深得宠爱,这些年虽然屡受斥责,但终归是父女。皇帝见到她,浑浊而疲惫的双眸中微有亮色,加上心中没有计定,便挥手示意臣下都先告退。
再看萧玉姚身后的侍女手中端着托盘,里头放着炖盅,便知其来意,遂朝她颔首,道:“这大晚上的,你不好好睡觉跑来这里作甚?朕听说,先前紫仪殿出事时你不在,如此甚好,可见是你母后在天之灵庇护着你们,朕心甚慰。”
御前内侍接过长公主端来的炖盅,却循例要验毒试吃,萧玉姚也不以为意,只是走近皇帝跟前,先默然片刻,而后低声道:“父皇,儿臣听说那谋逆的女子与临川皇叔有些渊源?”
皇帝早先也隐约听说过,萧宏跟她走得近,想不到这叔侄两人能有来往。此时听她的语气,便以为她是来替萧宏求情的,虽然心里略有失望,可也自知自己如今待她并不算亲厚,于是难得耐心道:“嗯,你六皇叔跟那谋逆的刺客一党有些瓜葛,而且那入宫的碟牌还是他特用的。所以先前大理寺上卿等几位大臣,都上奏要求先将他羁押入大牢审理,朕却知道他的为人,多半是糊涂所致,要他谋逆,那是绝迹不可能。”
萧玉姚闻言脸色一缓,便知道皇帝应该还没有下旨,但眼下那刺客已死,余党又不一定能追查到什么线索,依着大理寺刑部这些人的做法,定会找个替罪羊出来结案,于是心中一急,脱口道:“父皇,您一定要相信皇叔,他是不可能会害人的。”
皇帝重重一叹,颔首亦感慨万千:“是,朕知道老六的为人,他哪来的害人之心?更何况,今晚葬身火海的还有他的王妃。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葛王妃在他心中的分量极重,就如同你母后在朕心里一样……”
皇帝言及郗后,忽然止住余下的言语,眼神中流露出无尽惆怅与怀念。而萧玉姚也默默垂下眼眸,在听见皇帝轻咳几声之后,解下自己身上的厚缎披风替皇帝披上,含泪道:“父皇,我很想念母后,也想念……从前父皇还宠爱我,喜欢我的时光。”
皇帝正困陷于少年时与郗后的情爱追忆,再被眼前的女儿难得的乖顺柔弱所感动,自然免不了柔肠百结,便温言道:“朕答应过你母后,要好好照顾你们三姐妹。这些年来虽然对你严苛了些,可始终也是希望你跟驸马能白头偕老。殷均虽然不是什么美男子,可是殷家历来就是家风淳朴忠厚,你听父皇一句劝,日后行事莫要再像从前那般乖张放肆,只要你能听得进去朕的话,朕答应你,以后一定会一如当初那般,疼爱你们姐妹。”
萧玉姚不知什么缘由,一直不断的擦拭着眼泪,手中雪白的帕子很快被打湿,又自袖中摸出另外一条来,一面伸手来牵皇帝的手,一面哽噎道:“是……女儿此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像从前那样尽让您担忧生气……只求父皇不要再怪我,不要再斥责我不见我……”
皇帝触及到她的手,竟是冰凉一片,惊道:“你手怎么这么凉,还抖得厉害,来人,快给公主递上手炉。”说着,又要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仍给萧玉姚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