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看起来是公主府的老人,对人对物皆是熟络老练的样子,但青鸾想了想,确定自己之前并没有见过她。可是有些蹊跷的是,她似乎早已见过青鸾,离着老远就笑了笑,冬雪天里人人都是裹得严实,再有规矩的人也受不住冻难免显得有些弓腰驼背,倒是她一个年届五十的老人不畏寒,身板挺的笔直,引着青鸾一面往后头的花厅走去,一面道:“大人来的好早,这会儿公主应该还在梳洗用早膳,您先稍坐片刻,老身这就去通禀。”
青鸾跟在她身后,踩着她走过的积雪留下的步子往前。无意中发现,这位老嬷嬷的脚底功夫居然比自己这个年轻人要麻利许多,看她留下的脚印,都是浅浅淡淡的,显见脚底带风,身轻如燕……看来,便是三公主府上的一位好手了。而且这等年纪还能受主子器重,显然从前资历也不凡。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青鸾心里也并不慌张。若三公主敢在自己府上公然对她动手,那便是要与掌珠撕破脸皮。真要是这样,只要自己今天还能有命走出这个公主府,那么,便是沅芷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
况且,自己此来,也还是先留了后招的。看着秦嬷嬷抬脚踏上花厅的台阶,不经意的一回头,然后朝她笑道:“大人原来还有这等孩童的心思,这踩人脚步往前走,虽然看着是稳妥的法子,不过如今是雪天,走过人的地方兴许会容易脚滑,您可要多留心了。”
青鸾亦回之一笑,道:“我是见嬷嬷身轻如燕,脚底下踩出来的脚印都比寻常人要浅很多,因此才有这等好奇。当然了,人走在路上,无论刮风下雨甚至是丽阳高照,都要留神脚下,不然摔倒了也容易叫人看笑话。不过这里是公主府,我奉王妃的口谕前来,想来就算摔倒了,公主也少不得要看在王妃的情面上,传人来给我瞧瞧有没有摔到要紧的地方,嬷嬷您说是不是?”
秦嬷嬷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当下笑的更加诚恳,到了门前小丫鬟掀起厚厚的布帘,她亲自执手在旁迎让道:“大人说的是,大人您里面请。”
青鸾甚至萧玉嬛跟萧玉姚性情大为不同,萧玉姚行事容易冲动,骄傲而刚强易折,但萧玉嬛却是行事内敛而沉稳的,除了在自己的婚事上面她多有执拗之外,其余的时候她更有处事圆滑的本事,能与世人周旋亦不显心底的喜怒。她倒不怕萧玉嬛会在自己的茶水和点心上面动手脚,因为经了凤凰木一事之后,她自然知晓此路不通。可是奇怪的是,她安排秦嬷嬷将自己带进来落座之后,便暂时没有了其余的动作。
青鸾在花厅里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方才总算等到了秦嬷嬷去而复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青鸾总觉得秦嬷嬷回来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两分。
三公主萧玉嬛似乎刚刚起身不久,青鸾跟着秦嬷嬷进来时,内院长廊中还陆续候着十几位侍女。见到秦嬷嬷领着人进来,这些人都无声无息的垂着手退下了。
秦嬷嬷只将她送到门口,伸手拢开挂在门口的布帘,指了指里头帘幕重重香风氤氲的内殿,道:“公主只传召大人一人进去说话,老身等在外头候着便是。”
此时青鸾自知不妥,但一时间没有良策,只能硬着头皮入内。
待走近殿中,却发觉眼前并没有人。而在入门处一扇八宝屏风之后,却听见三公主萧玉嬛的声音,迤逦如银铃:“本宫在里面。”
于是继续前行,中间穿过数道纱帐珠帘,终于在离床两丈远的地方,看见玉体横陈在盛满热水的木盆内的萧玉嬛。她今日与往常大为不同,微微上挑的凤目因浓密修长睫毛的覆盖浓得象夜色般令人遐想,浴后绯红的容颜遇到青鸾雪白的面庞,更添一份炙热迷茫的光,像是红了一红,仿佛湛蓝天空下桃花满开、流红纷飞,浓艳到极致时竟生出无限清丽。
尽管青鸾立即转身,但仍不可避免的见到了那双明丽的双眸、纤细的腰身、纤美双臂掩盖下仍美不胜收的风景,以及沾满水珠,洁白柔和的背脊在镏金铜箍的红漆浴斛之中。
那个人,美的犹如岚山中婉丽皓白的明月东出,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可更令人心惊的是,萧玉嬛接下来说的话。
有水声潺潺,自木盆内响起。青鸾不知道她是出浴起身了,还是伸手在舀水嬉戏,不过萧玉嬛一开口,就将之前那一幕的美景尽数凝冻在原地。
“青鸾,我早知道你身份不简单,你来掌珠身边当差,绝非只是如你对她所言,只是想求个安身立命之所,你所图所求者,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我猜,在你的身后,除了徐府之外,肯定还有别的势力。父皇如今是一心向佛,对外头这些野心勃勃的人也懒得过问和约束了。譬如我所知的,西南边陲重地,就有盘亘多年的冼氏一族,如今早已手握重兵,甚至势力远在藩王之上。再有就是东边白氏,这一家的人,个个都是了不得……这些势力如今早已渗透入我大梁的前朝和宫廷,甚至远比我们这些看似尊贵的公主贵眷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我今天请你进来,就是想问你一句实话,我姐姐,到底是谁杀了她?”
青鸾在心内深吸一口气,对着萧玉嬛,她需得沉着冷静小心再小心。要换做从前,她本不足为惧,但如今她是要替死去的萧玉姚清查血债,这至情至爱至恨之下,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更何况她堂堂的帝女花?
不过她自然没打算被卷入其中,于是轻描淡写的带过,道:“公主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介女史,能服侍王妃是奴婢的福分。至于其他的事情,奴婢真是一无所知。再则,长公主之事,奴婢以为,公主不如亲口去问陛下,这样更为稳妥许多。”
萧玉嬛这才冷笑出声,听见水声哗啦作响,她一面缓慢的更衣,一面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摘出来?我知道,你并不怕死在这里,或者,你也早就备好了后招,我这公主府要不了你的命。到时候,我不但偷鸡不着反蚀把米,还会被人顺势给清理了……就如同,你们要我姐姐的命一样,死的莫名其妙,而又……”
青鸾截断她的话,亦森冷如冰的说道:“难道在公主眼底,只有长公主的命是命,徐王妃的命,便是儿戏?若奴婢没有猜错的话,王妃的身世,只怕是由您来打探并且透露给长公主知道的吧?如今真是自食恶果,奴婢以为,此刻您心中必然会悔不当初吧?”
“你……!你凭什么断定,掌珠的身世是我透露给我姐姐的?我跟掌珠相交多年,自问对她一片赤诚,从来没有任何欺骗和恶意在其中。我怎么会害她,又怎么会明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还对我姐姐说?我没有!”
青鸾于是回转身,直视于她的双眼,定定道:“那么,公主是不是敢对天发誓,声明此事与您毫无关系?”
“……”萧玉嬛在她的凝视中竟然无语,片刻之后惨然一笑,终于摇头道:“不错,我自问并没有害掌珠的心,可是,这件事,的确是姐姐她从我这里探知了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查到了。当然里面少不了显阳殿那位贵嫔娘娘的功劳,若没有她处处行方便,沅芷夫人的身份在宫中隐瞒了这么多年,又岂会被姐姐轻易发现?所以,我愧对掌珠,更愧对姐姐在天之灵……”
青鸾提醒她:“不,公主,奴婢以为,您此时不是愧对王妃,也不是愧对长公主,您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因为您明知道,谋害长公主的凶手就是丁贵嫔娘娘,可惜啊,您拿她没有办法,奈何不了她,又因为良心备受折磨,所以,才想到来质问奴婢。其实您心里跟明镜似的,十分清楚一点,奴婢只不过是他人捏在手里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所以,恕奴婢无能为力。”
“不,我知道你无能为力,但是,你背后的那个人,你真正的主子,她是有这个能力的。普天之下,只怕也唯有她,才有这个能力了。”
青鸾这才叹息一声,走近萧玉嬛身边。她取过旁边屏风上的一件罩衣,为萧玉嬛披上,并忠告道:“公主,奴婢知道您出身尊贵,乃是这大梁天下数一数二高贵的女子。但是奴婢看在徐王妃的情面上,尽自己本分的给您一句忠告……您已不再是孩子,当您长大成人,所有扶着您的手都会慢慢松开,您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因为这是您身为公主的命数。或许您会觉得自己的命运时时刻刻都悬在刀尖上,没有一刻能够松懈……但您可知道,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您手握利器,只要自己心志坚定永远向前,就能披荆斩棘,无往不胜。生死、尊卑、无数人的性命都在您一念之间,是非、曲直、贤愚忠奸,也都在您的一念之间,这还不够幸运吗?你可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或限于出身、或限于资质,终此一生都只能随波逐流,不由自主,从未有过半分可以自己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