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亦含泪点头,心中间或有惭愧与不安之意,回道:“奴婢……亦一直视王妃若亲人,如年幼的妹妹一般呵护,唯恐王妃会受到伤害。此心,从未变过。”
“我知道,所以……前日祖母派人来送这香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一番话,说宫中内府与大理寺如今正在严查各府的人手,但凡有过往嫌疑者,都被发入了大理寺天牢待审。就连武陵王妃正在卧病养伤,也没能幸免她身边的人。我这里……我也不瞒你,大理寺张大人几次派人来请你过去问话,我都替你挡了。昨日一早,还让人送了道口信到宫中沅芷夫人处,请她设法周旋。而后她给我回了消息,说是太子殿下之所以被皇上责罚,只怕多少也与此事有些瓜葛。青鸾……”
“奴婢多谢王妃的厚爱,对太子殿下也无以为报……只是奴婢若据实已告的话,只怕王妃少不得要失望了。”
青鸾说罢,便将之前几年的经历,详尽的诉说了一番,而后叹息道:“奴婢惭愧,一直以来一身侍奉二主,又不能对王妃如实坦白其中的真相,此罪终究无法澄清。但奴婢敢对天发誓,从未对王妃和徐府,以及其余人等有过任何行恶之心。冼太夫人遣奴婢来京,一为埋下自己的耳目眼线,二也是出于奴婢自己的请求……奴婢想侥幸寻找自己亲人的下落,因此生出了追随王妃的心意。但之后,却滋生出了长久相待的念头……奴婢待王妃,自问虽无二心,只是立意不正,因此,除了惭愧二字之外,亦不敢奢望王妃宽恕。”
静好的冬日晨光透过窗格入室,被分割成一方一方,投在掌珠身上,如同碎金一般。她静静的坐在这碎金中,呼吸着满室缭绕于心的梅花清香,并没有回言。然青鸾却因低垂着头,所以瞧不见,她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同病相怜的悲悯。
“那么,皇上为什么非要把楚楚远嫁到柔然呢?那丑奴可汗,据说连北魏的公主都被他折磨致死了,楚楚也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到底是什么样非不可的原因,让皇上忽然对自己的子女都生出了厌嫌之意呢?”掌珠最后开口,却不问她其他的事情,仍是关心着三公主的去向。
青鸾只得叹口气,心道此事只怕再龌龊也兜不住,便道:“王妃听了不要心中太过惊讶,因为前有长公主谋逆,欲行刺陛下……此事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但国师璃尘就是因为窥破了长公主的杀机而成为替罪之身的。再则长公主很有可能其实是郗后与临川王所生,也即是她与二公主和三公主都是同母异父的姐妹,皇上因此可能心中隐恨又不欲让她知道真相。所以,远嫁柔然,也算是对一场父女之情最好的释怀了。”
掌珠果然震惊至无言,许久,方道:“怎么会这样?难怪……我说皇上最近总是心神不属的样子。难怪,就到了年下,却如此刻不容缓的让诸位殿下们离京……”
青鸾亦是苦笑,缓缓道:“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任何人,只要不在他那个位置,便无法去体会其中的难处。他手中的一分一寸,于旁人而言很可能是腥风血雨,满门荣辱兴衰,甚至是生离死别。所以世人都说,天家多隐秘,其实是因为有太多事情,便是拿出来讲,也只能让大家都面上无光。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但漫天花雨之中,仍见明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崩塌,鲜花碾落入泥。那么多的好东西,转瞬都成了空。所以,佛曰,不可说,沉默如金,便是如此了。”
掌珠闻言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青鸾紧悬在高空中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下。
那一刻,她信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她们虽非血亲姐妹,但此生,已将性命系在了一起。
而这一番剖心的交谈,既是明了了过去一直隐藏的一些真相,也是揭开了对外来的帷幕。
青鸾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恐慌,一种十分害怕失去的,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惧意。
她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在自家后苑中,父亲怀抱着她,用一只宽大的温暖的手掌,握着她的小手,在案上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笑着道:“青鸾,这就是你的名字。”
那时候的她有些奇怪的问道:“爹爹,人家都说我的名字寓意着一种上古神鸟,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
父亲微笑说:“这是因为爹爹和娘都希望你将来生如有神翼,能够游历过人间的五湖四海,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来日或能登顶泰山,俯瞰千山万水,这大千世界,都在你的眼底。”
于是她也笑了,毫无疑惑的信任了父亲的话……天底下会有哪个孩子不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的父亲?可后来她渐渐长大了,便明白过来,那不过是父母希望自己担起身为长女的职责,所谓的游历人间,那便是意味着她已然位立中宫凤仪天下。从古至今,能随天子至泰山封禅登顶的女子,只有皇后一人而已。
而今,为她取名为青鸾,希望她身有神翼庇护她童年的父亲,早已含恨长眠于九泉之下。
她想起了记忆中刚刚学语的妹妹,因比她小了四五岁,所以每见到她来,便扬着一双圆鼓鼓的小手发笑。那手掌有上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她尽日锲而不舍的努力教诲,那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的吐出了“姐姐”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用来喊她的。
以至于到了今日,她听到这两字,就会想到那时的一阵乳香,心中仍然会像当日那样,因为悸动而抑制不住的想流泪。
这些东西都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消散的消散。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
青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便不要去记恨过往。如今还剩下眼前的掌珠,还剩下这一份可以维系的情义,她不想,也不愿,就这么放手了。
于是,她眼中含着泪,颤倏着开口,道:“奴婢今日想僭越一回,唤你一次掌珠……就如……”就如她曾经唤自己的妹妹子蘩一样。
而掌珠思索着,沉吟着,看着她,少卿之后重重点头,道:“姐姐……”
再没有脚下的冰刃锋芒,那冰霜都化做了绵绵春日里盈盈的玉露,梅花香自苦寒来,经历极致的苦寒之后而今移居到这温暖的阁中,那花香都有了自己的神识,能悄然无声的沁入人周身的每一寸肌理,抚慰过去的创伤,抚慰未知的迷惘。
而掌珠,在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软弱和无助,根本不愿也不想去面对世事的那些龌龊和善变之后,转而对青鸾生出了更胜于往昔的依赖和信任。她伏在青鸾肩上,看着窗外的皑皑雪光,半是叹息,半是无计可施道:“祖母病了,据说病势不轻,青鸾,我以后也许,能倚靠的亲人,便只有你一个了。”
青鸾闻言一惊,这才正色问道:“老夫人病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掌珠深吸鼻翼,取了丝帕出来擦拭眼角,道:“就是宫中失火,红月临世的那一天晚上。服侍的人值夜起来,发现祖母摔倒在地上,后来救转过来,便好一时昏迷一时。起初祖母还嘱咐人不要知会我,这几日是看情形越来越不好了,我那嫂嫂才不得不自己拿了主意。”
青鸾听完,心中除了惊讶也有一些疑虑渐渐升起。只是有些话始终不便直接跟掌珠言明,这尊贵而娇柔的一朵蔷薇花儿,而今算是彻底交到了自己手里。余生的使命,便是要护着她周全安稳,除此之外,她又想起至今仍禁足在宫中养伤的太子殿下,于是安慰了掌珠几句,便道:“奴婢去准备一下,下午我们便一道回徐府看望老夫人。”
说罢,看了看掌珠满脸的惆然和未干的泪痕,再道:“王妃,不要过于伤怀,人总要往前走,向前看。你如今已是湘东王妃,堂堂天家命妇,品衔与老夫人一般高下。你要让老夫人安心,让她放心,最好的方式,便是不要去害怕那些未知的痛苦。不然,你以为老夫人为什么要叮嘱他们不来知会你?”
掌珠的双眸红了又红,其中几度欲要垂下泪珠。但幸而最终忍了下来,只是颔首道:“我知道,祖母她……如此高龄还要操劳府中中馈,无非是,对我放心不下罢了。”
青鸾取下屏风上挂着的那件华丽而绵软细腻的兔毛珍珠衫,拢在掌珠身上。又替她将身后的发丝拨弄出来,细细的理好,撸在手心里,无声无息的梳理了一遍,只觉那发丝柔软若丝,触之生怜。
“不会的,老夫人不会对你放心不下……以后,万事都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