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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倾心还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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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荆州已是初秋。

晚照中的瑟瑟秋风,小池塘上余晖涌动如金屑。清冷霞光中,四下里具是粘泥堕水的秋海棠落花。甫入尘泥,便被玷污的看不出原来的花色娇艳。

青鸾用从波斯带回来的曼珠沙华救转了心死如灰的掌珠,可是,她醒来之后,也全没有了之前的记忆。且,更令人不知所措的是,掌珠怀孕了——接近一个半月的身孕,照说以赤芍的精湛医术而言,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了本不该是什么难事。可难就难在,掌珠之前已经连续数次大病,身体羸弱之余,再也经不住堕胎药的狼虎之性。

“要么就保胎,让她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要用药的话,我实在没有把握让大人安然无恙。”

这是一场豪赌,知情的几个人当即都在心中一声长叹。青鸾回来之后,先审了迦南和锦书,没想到锦书却是个心气高的,当场扛不住酷刑便咬舌自尽了。迦南供出了重金收买她的陈夫人,并一口咬定,当日潜入玉露山庄浴室中的暴徒,就是魏帝元子攸。

可青鸾却对此说法深感质疑,因为如果真是魏帝元子攸所为,那么他不需在现场再留下那串佛珠作为证物——可是若说不是他,那又该会是谁?玉露山庄这个地方,当日的确是陈夫人与掌珠所说,在场并没有第三人。而今陈夫人早已潜逃出去不知音讯,青鸾也硬着头皮去见了王贞秀。

不想,他却正忙于跟萧绎两人处理洪灾之后的善后事宜,两人相统共也就没说上几句话,最后道:“那妇人的事情我也只知道个大概,她其实早跟我父亲合离了。她有个兄长之前一直病恹恹的,荆州城许多名医看过都说他活不过三十。前几年不知怎的去了北魏那边,遇上个高人,结果竟然把他的病给治好了。随后还娶了个北魏的女子,又生下了两个孩子。我估计她做这事,就是为了报恩。而且以她的性情,也不可能是为了所谓的名利富贵去为北魏人卖命的。”

青鸾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回护之意,当即也冷了心思,不再追问。而后见她转身要走,王贞秀才问道:“你……不去看望一下你母亲么?自子蘩去了之后,她便一直病着。我去了几次,她都推脱不见。”

青鸾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一句:“她要见我,我自然会去。可是,我以为,她此生也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王贞秀看她背影消瘦,步履沉重,与之前的明媚欢颜大相径庭。再一想过去的许多情景,不由怔然在原地。直到人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方才苦笑道:“错了,到底还是错过了。”

青鸾不敢在孩子的去留之上自作主张,便传了密信到宫中。但同时,她也留了最后一条后路。在与赤芍商议让掌珠假死以逃生时,赤芍几近不敢相信,而后摇头道:“若是这样的话,那你们此后便是——”

“我知道,我选择的是一条不归之路。让掌珠假死,从此以后,我们两人即使有幸能逃脱生天,但今生今世,我们也无法活在世人的眼中了。可是,就算是这样,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赤芍此时方才明白,为何陈霸先会独独对她情根深种。从前她随师父出诊在外,也见过许多的人情冷暖。切莫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便是至亲至爱夫妻之间,一旦其中一方有了生死之忧,另一方也很难保证不会在此时生变。更有一些心思复杂的大户中人,穿着绫罗绸缎身上遍布金银,可是却能做出谋害亲夫,宠妾灭妻投毒相杀之事。

一言概之,这世间大多的人,都活在这混混沌沌的尘世间,不知不觉沾染上一身的尘埃和污秽。而幸还有那么寥寥不多的几个人,能守得住自己的初心,不违最初的誓言。

“好,我会尽力去配这味药出来,但是,成与不成,除了人为之外,还要听凭天意。”

“谢谢你,赤芍。”

初秋的无尽夜色当中,扑面带寒的风掸动了青鸾身上的白竺丝袍摆,刚上过浆的丝绸冰冷挺括的击打着她垂放在旁的手指。夜幕中,青鸾的声音如晚风一样平静而冷漠:“事后,无论成与不成,你都要马上离开荆州,再不要回来。”

赤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想到终于可以离开荆州,离开这一方让她牵挂而又让她痛苦挫败的天地,似乎也隐约似得到了一种解脱。而后她很快点头,回道:“荆楚大地灾后病瘟无数,我也早想抛下这秦风楼的花架子,去尽我一个杏林医者的本分。其实,那才是我学医的最初本心。”

青鸾向她敛衽行礼,微笑道:“那么,愿我们都能如愿吧。”

赤芍亦向她告别,两人最后回视对方时都是微笑以对。而此中,唯有她们心里方才明白自己对对方的那一种了然之后的亲切,毕竟,这世上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之中,尚且还能明白自己绝不可被世道改变的是初心的人,真正已然不多矣。

而与萧统的再见,也并不如所想的那般艰难。他对青鸾有满心的抱歉和怜惜,青鸾对他亦同样有怜惜与钦佩。

只是彼此之间近在咫尺,却分明隔着千山万水。

因为皆是明白,过去的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出于对萧统的信任,青鸾还是将掌珠的事情如实告知了他。并道:“若皇上和湘东王都容不下她,那么我便带她离开。我想,堂堂大梁王朝,总不会连一介无辜妇孺都不肯放过。”

萧统不好就此作评,只道:“倘若事情真到这一步,我回京之后一定力劝皇上以仁慈为上。但是,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要看七弟如何对待此事?”

青鸾心里对萧绎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实在也是因为他近来的行为太过于冷漠伤人了些。但凡回到王府,便是只是匆匆片刻的功夫,他也会亲自去栖霞院看望孕中的王侧妃。而对于一直卧病在床的掌珠,他却真正做到了不闻不问,似乎权当没有这个人一般。

对此萧统也旁敲侧击的提醒过萧绎,但是奈何他只是在他面前敷衍一二。再则这种夫妻之间的私事,便是兄弟也不好摊开来推心置腹,况且,萧统这个兄,还是身份与角色都甚为尴尬的太子殿下。

他在荆州盘亘的时日不能太久,皇帝早已下令让他返京。两人此番再别,皆是满腹心事重重。青鸾在码头上送他登船,至挥手诀别时,眼泪方禁不住盈眶而出。

而萧统亦只是平静的坐在甲板上抚琴,他将一阙《梅花引》从头到尾都弹了一遍之后,方收了手下来,并就势将古琴推入滚滚江水之中。此举引来东宫随从们的一致骇然,唯有韦明庭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当即泪洒衣襟,心痛难禁的摇头道:“殿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萧统却只定定的看着远去的荆州城,直至眼前只剩一片江水茫茫无际,方才吟诵道:“公子无于隔,乃在天一方。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

别前秋叶落,别后春花芳。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

怅望情无极,倾心还自伤。”

但此时,他与青鸾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亦是最后一次,凝泪相望。

宫中,接到青鸾密信的沅芷夫人如雷轰顶,她自是不肯相信,噩运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跟随着自己母女。想起掌珠幼年便离开自己的照顾,这十余年来一只孤苦伶仃,她就心痛如刀绞。之前掌珠被人强暴时她便生出了执念,若皇帝要对掌珠下手,她便索性先杀了他再自尽!而今那一桩事算是瞒过去了,青鸾也带回了圣药救转了她,但没想到,更不幸的事情还在后面!

她该怎么办?是冒着连女儿也一并失去的风险拿掉这个很可能是魏帝血脉的孩子,还是留下孩子,但要如何跟皇帝和湘东王交待?

在两难之中,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将自己头上的钗环首饰一样样拔下,连同手上颈上的珠宝首饰,也一并卸下来。

“娘娘,您这是要……”以琼在旁震惊的看着她,也隐约明白过来,她的意图了。

沅芷夫人擦干脸上的眼泪,她那被岁月厚待的脸庞此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整个人犹如被笼上一层神光。

“我去跟皇上告罪,只要他能饶过掌珠,只要能让她活下去,从今往后,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沅芷夫人说罢,推开以琼伸过来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定定的往外走去。却在几步之后,听见以琼惊喜的说道:“娘娘,您稍安勿躁!青鸾后面还有一行字,您没看到——”

原来这封密信,是青鸾用了特殊的墨汁写成的。若无相应的配方,便是打开了也是白纸一张。而沅芷夫人先前用的配方只显出了前面的一段,最后一行字,却是在她泪湿透纸笺之后,方才渐渐显出来的。

沅芷夫人看完那一行字,似乎找到了一丝力量,她艰难的将自己混乱的思绪拎清楚,而后惊疑不定的说道:“她说,让掌珠服药假死,然后再送她出王府……这,这可行么?”

以琼这些年跟在她身边,也算历练了不少大风大浪,当即一番沉吟,点头道:“既然青鸾有此提议,那么她便有这个把握。娘娘,奴婢以为,咱们现下先要稳住阵脚,您可暗中再调拨一些得力的人去荆州,就算只是为青鸾提供助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沅芷夫人此时真正收住眼泪,她将青鸾的密信再看了一遍,而后,在纸上字迹渐渐褪色之前拿定了主意,亦是仰天长叹,带着几分自责与愧疚道:“还是姑母当日深谋远虑目光精准,就她选定的这个青鸾而言,我真是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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