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灾年间,大家全处于躺平状态,那是能不动就不动,能睡觉就睡觉。
沈家人亦是如此。
没法子,家里除了后奶赵氏、小姑沈娇娥和三婶徐氏,每日还能吃上干粮,其他人餐餐喝稀粥,躺平才不会感到那么饥饿。
但一大家子不能没人干活,于是一大家子人的活计,几乎全放在了大房身上。
老爷子和赵氏是家中最大的,小辈们哪敢让俩老的劳累。
至于三婶徐氏,那可是家里花了二十余两银子才讨回来的金贵儿媳妇,在沈家向来不沾手公中活计,何况如今她还大着肚子。
好在如今家里不种地不养猪,公中活计不算重,大娘周氏负责烧饭洗衣,大堂哥沈坚负责打水砍柴,堂姐小桃负责打扫院子和照顾后院几分菜地,沈策每天也会帮忙干点零碎活计,事情就差不多做完了。
沈策走进灶房,就看到周氏在烧早饭了。
他忙上前帮忙烧火,问了声:“大娘,饭好了吗?”
周氏穿了身蓝色土布斜襟袄子和棉裤,衣衫还打了几个补丁。
她今年不过35岁,可看起来像是四十好几了似的,皮肤蜡黄,瘦高瘦高的,脸上生了不少细纹,枯黄长发简单挽起,只插了根磨旧了的木簪。
一见沈策,周氏便露出笑脸:“就好了,清儿好些了没?”
周氏嫁进沈家有十八年了,作为沈家长媳,却没什么地位,一直任劳任怨的。
当年周氏是赵氏选的长房儿媳,赵氏自然不会对沈福上心,那挑儿媳妇就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聘礼低,二是老实能吃苦,说白了,就是既省钱又能任赵氏拿捏。
周氏娘家无人,男人又没本事,就是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进门后,周氏在沈家也是地位最低的。
老二在世时,有本事能赚钱,王氏也是老二自个挑的媳妇,王氏娘家条件那可比沈家强好大一截,在整个清源县都是大名鼎鼎的门户!
赵氏素来会捧高踩低,当年老二夫妇在的时候,那对老二一家那也可好了。
可惜老二夫妇走得早,王家近几年也跟沈家不再来往了,赵氏就对二房变了脸。
至于老三媳妇徐氏,娘家条件也比沈家好不少。
倒不是徐家比沈家有钱,而是徐氏爹是他们村唯一一位秀才公。
就连村里发生啥大事,那些族长乡老都得找徐秀才商量的。
周氏娘家要啥没啥,咋跟两个弟媳比。
沈策回了句:“已经退烧了,想是好了。”
“那就好。”周氏松了口气。
她还真怕沈清没了,那样家里咋对得起老二夫妻。
当年老二在的时候,大房没少沾二房的光,家里新房是老二出钱盖的,前些年她儿子在村里学堂念书,笔墨纸砚也都是老二给掏银钱买的。
周氏是个会感恩的,一直都记得二房的好,老二夫妻走了后,平日也就对二房多有照顾。
但这个家还是老爷子当,老爷子偏心赵氏和三房,他们当儿孙儿媳的真是有苦没地说。
这时赵氏端了个瓷碗走进来。
赵氏今年不过40岁,她个头不高,身形微有些发福,穿着身暗红色土布袄裙,头戴银簪,一手戴着个银手镯,看着比地主婆也不差了。
她姿色着实不出众,眼睛不大,鼻子有些塌,但其皮肤白皙,因在沈家没吃过什么苦,看起来比周氏这个大儿媳妇还年轻不少。
沈老头比赵氏要长了16岁,这老夫少妻,也难怪沈老头宠她。
见沈策也在,赵氏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向周氏,没好气道:“老大家的,把饼热热。”
周氏低垂着眉眼接过,语气不见起伏:“是,娘。”
碗里四个粗粮饼,是玉米粗面做的,不过成人巴掌大,就算饭量小的,一个饼怕也吃不饱的。
但如今这粗饼也成了沈家的精贵粮食,只有赵氏、沈娇娥和三房徐氏能吃,就连老爷子都没得吃。
倒不是家里儿孙不孝顺,而是老爷子自个不肯吃。
往年家里虽年年有余粮,但地里两年没收成,还要供着老三在县里念书,吃到这会儿哪还有剩的。
如今家里粮食都是大把银钱买来的,老爷子哪里舍得吃,宁肯饿着自个,也不愿饿着娇妻、小女儿和小孙子。
沈娇娥是老爷子唯一的女儿,还在他四个儿女中年纪最小,不说赵氏宠她,就连老爷子都宠得紧。
而徐氏的肚子里,如今可能怀着沈家的小孙子,自然也得给徐氏吃干粮,且她一个人得吃两个饼。
这仨人不能挨饿,家里粮食又紧巴,只能老爷子自个饿着。
但别看周氏平日闷声不吭的,她可不傻,知道家里压根没穷到这地步。
当年老二挣的银钱,都交给老爷子了,老爷子手里不知存了多少,不然哪来的钱粮送小叔子去县里念书。
去年粮价还没今年这么高时,老爷子就掏银钱买了好几石粮回来。
再则原本家里还有头牛的,也是前几年老二买的,今年外头连草料都找不着,地也没得耕种,实在养不起牛,老爷子一咬牙便把牛跟村里大户换了六石粮。
加上家里如今每月有四斗粮的进项,就算全家吃干粮,撑到后年秋收也够了,哪需省成这样。
所以老爷子不是吃不起,只是在做样子给大房和二房看的。
老爷子都没干粮吃,大房、二房的小辈能好意思吃?
这大房、二房饿一饿,可不就把来年供老三念书的粮食省出来了?
沈策看了眼那饼,本想问赵氏讨个饼给妹妹吃。
想想又算了。
没得饼讨不来还要被一顿臭骂,这都是这两年得来的教训。
但即使沈策不提,赵氏也没放过他,她居高临下看向沈策:“阿清病好了吗?”
沈策回了句:“像是大好了。”
赵氏像是很失望的哼出一口气,鼻孔都变大了,眼神也狠厉起来:“成天闹幺蛾子,不是病了就是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大早起来就往灶房钻,就坐等着吃!也不知养你们二房干啥用!”
许还顾忌着点老头子,赵氏骂了两句,便转身走了出去。
沈策眉心皱得死死的。
他如何不知赵氏一大早的火气从哪来的,还不是他昨儿出去赊了药。
药都赊回来了,以他爷要脸的性子,自然不能退了去,还亲自跑到李大夫家把三升粮还了,就怕有人说他苛待了二房仨孩子。
赵氏从昨儿起就看他没好脸。
一旁周氏幽幽叹了口气,见粥煮好了,盛了两碗出来,还特意多捞点稠的。
这粥是黍米和粟米熬的。
家里的干粮赵氏看得紧,但粥却是都有份的。
不过就这赵氏也算好的,一大锅粥拢共只给十两米,家里十来口人分,一人约莫就能分一两粮。
“阿清该饿了,你先端去吃,小心烫,别洒了。”
“哎,谢谢大娘。”
沈策手小,一次只能端一碗,他端着粥回到屋里,就见妹妹穿着单薄的小袄呆呆坐在那儿。
他顿时皱起眉:“阿清,你咋起来了,赶紧躺着,别冻着了,我一会儿给你穿衣裳。”
说着上了炕,把碗摆在炕桌上,又去翻出一件厚实点的灰色土布小袄。
这衣裳是他穿小的。
妹妹出生后他娘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也没精力给妹妹做几身衣裳。
如今妹妹穿的,不是他穿小的,就是堂姐沈桃穿小的。
他一边给沈清穿衣裳,一边发愁道:“咋不听话呢,万一再冻病了咋整。”
昨儿他问李先生赊了药,又跟三婶吵了一架,爷虽没说他什么,但也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虽年龄小,可也看得懂爷脸上的厌烦。
这家里一穷,真是连生病都成了罪过。
沈清怔怔看向男孩。
她上辈子自从爷爷走后,就再也没感受到过亲人的温暖了。
许是脑子里有原主的记忆,看着男孩尖瘦凹陷的小脸,沈清只觉鼻头一酸。
饿成这样,也太作孽了。
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被穿好了衣裳。
她脸色微赧,忙自个把腰带系上。
“好了,先吃饭吧,吃完再洗漱,我给你拿好勺了。”沈策把碗往沈清跟前推推。
“吹吹再吃,别烫到了。”他又交代了句,这才出去端他的饭。
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碗粥,他爬到炕上,见沈清在盯着粥看,忙问:“咋了,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
“没。”沈清摇了摇头,便拿起勺子喝起粥来。
沈策边看着她,边抱着个碗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