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府。
几匹惊堂快马入城门之后直奔知州府而去,这个时候的知州府,后院处再无闲来无趣斗鸟看花的赵老爷,甚至连出入走到的丫鬟下人都鲜有看到,阔大的院落里头寂静得就像是无甚人居住似的。
府上三位夫人,一个跪在一尊玉面菩萨面前,闭目扣动手中百零八颗佛珠,口中默念诵经,脸上神态平淡,另外两个,只敢坐在闺房处,隔窗望着厅堂中的状况,着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而此时厅堂之中。
知州大人赵继祖正看着一本略显老旧的账簿,与小儿赵明远相对而坐,堂中还有一个跪在地下身影,是追货失败归来的赵福之。
尽管从小到大,父亲总对他们一副和蔼模样,这位小儿也只敢用余光去观察跪在堂中的兄长。
氛围诡异至极。
等到赵继祖看完账本,缓缓放在旁边的几案之上,把平心静气问道:“福之啊,你可知道错了?”
“父亲,孩儿知错,孩子未曾想......”赵福之豁然抬头下意识想要去解释什么,但内心深处的记忆却让他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赵继祖当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朝小儿那处看去,淡然道:“明远,你说说你大哥那处错了?”
正襟危坐的赵明远颇为吃惊道:“是,父亲。”
“大哥此行,错有三处,其一,监守货船不力,丢失外运的货物;其二,失了货物之后,追货不力,甚至连盗了货物的匪寇都未曾找到;其三,无、无法为父亲分忧。”
说到这里,赵明远忙向兄长望了一眼,眼神之中似要表达自己的歉意,紧接着又起身向父亲作了一揖。
赵继祖再朝大儿望去,怒目之中寒意让人不敢直视,冷道:“错了便是错了,为何还要解释?为何?”
赵福之没再敢反驳,只顾低头道:“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赵继祖皱了皱眉头,按耐住心中的怒意和暴躁,深呼吸一口气,努力维持这和蔼父亲的形象,指了指账本,语调平缓道:
“这批货物,因金兵南下,囤积了年余之久,为父还押放了八万两白银在船上,拢共加起来的价值超过二十万两白银,本想着做完一单生意,便领着你们和你们母亲西去共享天伦,这下你可知道自己罪孽之重了么?”
赵福之其实心中知道,二十万两白银对于他们赵家而言,不至于伤筋动骨,毕竟他并不笨,家中生意累计五六年年,光是从宋家商行府邸上缴获的银两就不止这个数,这些银两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缺的,但听到父亲将船上货物一一说了出来时,不禁头皮一阵发麻。
他们当然还知道这位父亲除“和蔼”之外,仍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亲生父子也是要明算账的。
“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他再重复了一句。
赵继祖侧目再去看那小儿子,问道:“如此,你便去院中跪下吧,明远你去持家法来,依照家法,当如何处理?”
“杖一百。”
赵明远低头应了一声,便去持了一支约莫三四尺长短的殷实红黑木杖出来。
赵福之出到院子中噗通跪在地下,颇为熟稔地褪去了上衣,只观那背脊上头仍残留着往日岁月中留下的杖打痕迹,看起来便可怖吓人。
按照以往的规矩,执行家法的仍是赵明远,他咬紧牙关,便是挥动属于书生的为数不多的力气,往兄长背脊上拍打而去。
“啪啪啪!”
击打之声骤然在院中响起,赵福之一声未出,后院中的几位夫人却都是一惊,但又无一人敢上来叨扰。
因为她们都知道,赵继祖教育孩子时,是不接受任何妇人之仁和建议的。
打了一阵,赵继祖缓缓走出后院中来,额上青筋不知何时已经冒起,可怖的眼神看着小儿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杖法,似再也无法隐藏心中怒意,咬牙切齿道:“停下,读书读得连半点气力都没有了么?啊?!”
说罢跑将过去,一脚将小儿踢在地下,夺过那红黑木杖,狠狠抽打在赵福之背上。
“你可知道,二十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丢了便丢了无甚大不了是么?当初你家祖母当初只为讨几两银钱,让为父入城赶考,就被地主家的下人奸宿致死,还要被人按作不贱妇,背上勾搭主家的骂名,
为父更是沿途乞讨进城,苦苦熬了二十余载,才有了如今的这般光景,你却只为与人斗勇,便将家财弃之不顾,现在你还要解释吗?啊?!”
他一边骂着,一边猛力抽打,赵福之却是由此至终一言不发,就算是疼痛难忍的闷哼都不敢哼出声,打到最后赵继祖都的发丝都无比凌乱,小儿坐在一旁数着数,急忙爬上前来,跪地道:“父亲,杖一百,够数了,够数了。”
“大哥,你无事吧?”
赵继祖手中的木杖更是“哐当”一声掉在地下,似乎再一次化身成为一位和蔼的父亲,蹲下身子,颤声道:“福之你没甚事吧,你应知道,为父的责罚都是为你好的......”
赵福之头也没回,只是松了松流出一道血痕,却依然紧闭的唇口,道:“君王对不住臣子,孩儿对不住父亲,孩儿不该解析,不该与人斗勇,不该反驳父亲,孩儿应当责罚。”
赵继祖被说得一滞,赵明远急忙趁此机会将兄长扶了起来,往侧院走去。
待到走出父亲可洞察的范围,两行清泪便不争气滑落下来,一个劲地向兄长道歉,两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就此拥在一起,不是却胜似无父母豢养疼爱的可怜儿。
待他们兄弟走后,赵继祖脸上再爬起狰狞神色,朝廷要剿匪,他这处便匪患猖獗,他要运家财出境,又在途中被夺,他要致仕归家,前线又传回佳绩,聪明一生的他,在这一刻似乎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今孩子办事不力还对他不满就似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让他积怨多年的情绪忽然爆发。
想到过往的种种不幸事迹,他便抬头看天,神态可怖地阴森出声,道:“你是否就是见不得我赵家之人过好日子呢?难道就真的以为我没有脾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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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城不知名的院落中,两人简单用了早膳后便出了门。
一路过来,他们都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这让魏十三颇有一种踌躇满志的美好感觉。
加上如今身上穿的是象征公子哥身份的服饰,腰间还悬了个成色不错的青玉牌牌,这是他打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风光程序达到最巅峰的一次。
加上身边还有个相貌颇为不俗的娘们跟着,不时惹来羡慕目光。
直到他察觉城内各处告示榜上,都贴着寻找船货相关的事宜的告示时,才瞬间从这种飘忽忽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毕竟他有着丰富的阅历在身上,喜极而悲的事情没少见过。
拿了根红色丝巾绑住三千青丝的苏红鱼则是没有他那么乐观,一来她离开这里也有些时日了,且不说常去青楼听曲的那位怪人还在不在,就是在也不一定能答应帮人,二来赵知州在赣州城中的实力。
当年她还在这里的时候就见识过的,为父母官者,夫人开了青楼生意,小舅子管着刑堂公正,自己手中还握着整个赣州城,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两人渐渐加快了脚步,走入赣州城主街道上,这里的环境远比魏十三想的要富饶许多,原本以为这种动荡的年代,各处都应该是萧条气象的观念被完全颠覆。
这边街头也竖了一面告示榜,榜前人头涌涌,更有站在贴近榜单的识字的人,开口大声念着上面的内容。
魏十三下意识没有去注意这些通缉自己的榜告示,自然也就无法看见这时候被众人围在榜前的汉子。
其中两人,他们身上还穿着从连云水寨那处领银锭离开时穿的衣服,只是身上多了几处淤伤,银锭也在博戏中输给了庄家,他们看着高告示上写着的悬赏金额,那些个字他是完全认得的。
一万两。
比比他们手头上领到的银锭加起来还要多几十倍。
这叫他们如何能不动心,如何能掩饰住自己心中的狂热?
于是乎,其中一人便在魏十三与苏红鱼刚走过那处榜单时,拉了身边的同伴一把,他们挤出人群后,流目四顾,找了一处人流稍疏的地段,开始共商大事。
“那官文上写的应是我们和当家的劫下来的那批货吧?”
“肯定是,错不了,那官家肯出一万两赏钱,是否就说明其中的货物远超这个价?可那些东西都还在当家手里呢,我们怎样取得出来?”
“诶呀,笨啊,我们一人领了一锭银元出来,回去不是讨打?”
“那你是说……”
“没错,告示上不是说了吗,提供如实信息的,就可获得赏钱,我们为何不用当家的他们的消息去换这银子?”
“可……可是这样不好吧,当家的都把钱分给咱们了,而且,三哥儿知道了会杀了我们的!”
“蠢货,三哥儿和当家的他们又不在这,你我往知府里面一躲,谁能知道是我们说的?你不想再拎些钱去转转运?咱都输这么多了,接下来肯定就是赢了!”
那人还是面露犹豫神色。
“他们不都说三哥他们能以千人的队伍,胜过官军数千的队伍,你还怕他们能出事儿?”另一人继续劝道,“你要不敢,我自己去了昂,到时候我转了运你可别眼红……”
见他说罢要走,那人也着急了,“你等等我,谁说不去了,你说的有道理,至多到时候赢了钱还给他们一些就是了……”
“嘿嘿嘿,我们马上就要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