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的时间太久,站起来时顾南乔的腿已经有点麻了。
九月末的b省是出了名的秋老虎,尤其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正是艳阳当头,日头烈得很,顾南乔穿着厚重的戏服,脸颊旁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沈宥的这一通电话像是速效救心药,很快把顾南乔的情绪从负分拉到了及格水平以上,不过这也只是心理慰藉,对眼下局面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善。
顾南乔知道,眼下是范家前所未有的困局。
师父病了,范忆姗走了,整个范家能抗住事的人,就只剩下她自己了。范陵初的病时好时坏,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春色满园”的范家班也得靠着她才能支撑下去,那这时候她一定要冷静,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更冷静,才能帮助范家度过危局。
现在范家的整个担子,还有“春色满园”,就都压在她的身上。
要是她垮了,“春色满园”就真的完了。
即便是平日里顾南乔再怎么自诩心态好,眼下也多少有点闹心,她揉了揉肿胀的小腿,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还好有沈宥陪着她,要不然这种时候,连个和她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
不过,如果那件事真能成,说不定对“春色满园”来说也是转机。
午休的时候,沈宥提前到了京剧团,又在旁边西餐厅订好座位,顾南乔过来时他已经完成点餐等一系列流程。
看着沈宥轻车熟路便摸透了自己的喜好,顾南乔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一暖。
顾南乔是在两年前认识沈宥的,那时候沈宥刚开始自己创业,公司开业庆典那天请了几位京剧演员来表演,其中有一位就是顾南乔。那会儿顾南乔还没毕业,在戏曲学院的读大四,她长相清纯漂亮,巴掌大的小脸精致白皙,衬得那双水润的眼睛说不出的清澈。偏偏她的京剧扮相妩媚得很,配上眼神身段,举手投足间透着说不出的神韵,让沈宥一见就为之心动了。
之后沈宥追了她整整一年多,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到了现在,他们交往大半年了,沈宥对顾南乔体贴入微,甜言蜜语和哄人的小手段层出不穷,是大家眼中公认的模范男朋友。
“你这大忙人居然能主动找我一次,我真是受宠若惊。”沈宥给顾南乔倒了杯温水,随口调侃,“最近你不是事情特别多吗,团里今天没排练?”
“排练啊……不过,我这边遇到了点事情。”
“什么事?”沈宥随口问道。
顾南乔叹了口气,没直接回答。
看着顾南乔欲言又止的模样,沈宥微微皱着眉,问道,“你师父的事?他们家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吗?”
关于顾南乔的师父范陵初,沈宥也或多或少了解一点。
顾南乔京剧世家出身,打小在剧院团的家属楼长大,她的妈妈曾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青衣,最风光的时候,唱到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可惜天不遂人愿,在顾南乔很小的时候,她的爸爸生重病,妈妈另嫁却没有带走她,直到顾爸爸去世,顾南乔就这样成了孤儿。
顾南乔的邻居范陵初和顾妈妈是个剧团的同事,他看着顾南乔长大,一直欣赏这孩子聪明伶俐,是天生唱京剧的好材料。见顾南乔小小年纪没了家,无依无靠的实在是可怜,范陵初便收养了她,吃穿用度都和自己的亲闺女范忆姗同等标准,不论是上学补课,还是学戏练功,小姐俩都一起作伴,一直持续到顾南乔成年。
所以即便是顾南乔不说,沈宥也知道,她心底对这位师父敬重得很。
范陵初从未主动要求顾南乔回报些什么,这些年来她却想尽各种办法帮衬范家,想要去还范陵初的那份恩情。
但在这方面,沈宥一直很难和顾南乔达成共识。
像是沈宥这种在商言商的利己主义者,向来把情感和利益分得很开,完全不能理解顾南乔为什么要把旧日情分看得这样重。仅仅为了所谓的艺术追求,就把自己套牢在“春色满园”这个毫无商业价值的私人戏班子里,甚至因为帮衬范陵初而影响自己事业,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买卖不划算,对顾南乔也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何必呢。
偏偏在关于范陵初的事情上,顾南乔不肯退步,他们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每次长谈都是闹得不欢而散。长此以往,顾南乔便也习惯了和沈宥相处的时候,尽量避开关于范陵初的话题,以免闹得两个人都不开心。
所以看到顾南乔这幅样子,沈宥不难猜出,她此刻的欲言又止肯定是和范家的事有关,堵在心里不舒服,却又怕惹得彼此不快,而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开口。
“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不济也是个合格的聆听者。”
沈宥哄女孩从来都是有一套,甜蜜的话张嘴就来,他大方地一挥手,打趣道,“乔乔,你和我见外什么,我的存在不就是给你排忧解难,充当垃圾桶和智囊团的吗?”
“是春色满园的事,”顾南乔单手撑腮,淡淡说道,“不过,我和你说完,保不齐你又得数落我……我能处理好,你陪陪我就行。”
“我得多没眼力见,才能在这种情况数落你啊,”沈宥惊诧的一挑眉,故作委屈地看着顾南乔,“再说,我宠你来还不急,怎么敢数落你,埋汰我呢是不是?”
因为这番话,顾南乔从进屋开始就不自觉凝着的眉梢终于渐渐舒展了些。原本被范忆姗搅和得她一整个上午都不痛快,偏偏沈宥几句话,就把她的心情调剂回来了,还真像沈宥说的,他就是她的垃圾桶和情绪加油站。
“最近我师父家里不是出了点事吗,”沉默了数秒,顾南乔开了口,“办完师娘的丧事,小师姐彻底和我师父决裂了,还给京剧团递了离职报告,说以后都不唱戏了。”
“什么时候的事?”沈宥搅着杯里的咖啡。
“就今天的事,”顾南乔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可奈何,“我给你打电话的前几秒,刚和范忆姗聊完,她这次是铁了心要走,春色满园不管了,戏也不打算唱了。”
然后顾南乔简明扼要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和沈宥概况了一遍。
“我说怎么今天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那么主动,嗯?”沈宥揉了揉顾南乔的头顶,放低了声线哄道,“原来是我们乔乔在外边受了委屈,想念你宥哥哥的怀抱了?”
“受委屈倒是小事,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小心眼的,只不过……”顾南乔看着沈宥,说道,“小师姐这么一走,我有点担心春色满园。”
“范忆姗走了影响这么大?”沈宥随口问道,“你之前不是说,她不怎么管春色满园的事么?”
“她是不怎么管戏班子的事,但好歹专业剧院团出身,是半个定海神针啊……”
顾南乔想到春色满园那堆没法放到台面上的烂摊子,就没来由地头疼,“本来春色满园就人马不足,能唱的就只有悠优和我师父,之前师父和我一同研究剧目,盯着戏班子排练,还觉得时间不够用,影响演出效果呢。现在师父一生病,我得准备京剧团的《拾玉镯》,没有太多时间顾及那边,排练彻底没人盯着了。”
“没人盯你也别耽误正事啊,京剧团那边机会难得,你抓紧排练,别开天窗。”
“我知道,你放心吧。”顾南乔随口应道,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才刚刚有所好转的脸色又再沉了下来,“京剧团这边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春色满园不想想办法的话,就真的快要开天窗了。”
“怎么说?”沈宥一挑眉。
“你也知道,这些年春色满园没赚到什么钱,整个戏班子全靠师父一个人撑着。”顾南乔苦笑一声,撇了撇嘴角,“师父是班主,也是主心骨,眼下他生病好些天没来,戏班子就已经开始军心动摇了,小师姐再这么一走……人员不齐,人心不稳,演出质量跟不上来,这样下去,不得彻底乱了吗?”
沈宥没多做言语,只是埋头切着牛排,时不时点头证明自己在听,心里却想着别的。
他对顾南乔帮衬春色满园的事一直有些不满,尤其是这几年,顾南乔动了把春色满园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做的心思,更是让沈宥十分不能理解,以一言以蔽之就是觉得她太天真,徒有聪明与热情,却看不清市场行情。
眼下又是这样棘手的情况,沈宥没有任何想要替顾南乔出谋划策,帮着春色满园度过难关的意思,而是打着小算盘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劝她和范家彻底划清界限。
“喂,你真当自己是树洞呢,”顾南乔见沈宥全程惜字如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不满地说,“我说了这么多,熟悉市场行情的沈总不能给我提点有效的客观意见吗?”
“真要听客观意见?”沈宥说道。
“不然还是假的?”
“那我照实说了,老婆大人可别不高兴。”沈宥见顾南乔点头,终于组织好语言起了话头,“我觉得你小师姐选择没错,她比你现实,也更认得清时局,春色满园就是一笔坏账,越早脱手越早解脱,大家都舒坦,没必要牵扯更多的人力物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