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林露露越说越跑偏,边说还在后台绕起圆场步,最后一句说得尤为抑扬顿挫,甚至还带了隐约的戏腔,顾南乔不禁哭笑不得,一把将她拉过来,直接摁到椅子上。
“别丢人了好吗,露露,要是想早日成为名角,请维持你端庄高贵的青衣形象——每时每刻。”顾南乔逗了林露露一句,抬头看了看挂钟,忍不住说道,“演出马上开始了,你差不多就回观众席吧。”
林露露也是职业演员,对京剧表演的种种规矩摸得门清,当然知道在演出前最好给演员留一些时间独处,才能更好的平复心情调整状态的道理。
所以即便顾南乔不提醒,她也打算要走了。可是当顾南乔的手碰到林露露的时候,她的重点完全偏了,顾南乔那双纤细的手柔弱无骨,握起来十分舒服,可是那温度却着实不敢恭维,就是在掌心握了块冰没有什么差别。
“我的天,”林露露惊呼一句,“乔乔,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都说了我紧张啊,你还不信。”顾南乔说道。
“你可别闹了好吗,”林露露有点惊讶的一挑眉,“前两天那两场你唱的多好,正常发挥就行了,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我就是……”顾南乔微微皱起眉,好半天没说下去。
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太多郁结的情绪堆叠在顾南乔的心底,此刻她思绪复杂,却不知道如何把自己心底的近情情怯描述出来。
顾南乔期待这个舞台太久了,但凡是个京剧演员,都想有朝一日在b省大剧院这样的舞台演出。这是对十年如一日的唱戏练功最大的肯定,也是身为演员的荣耀与追求。
而,顾南乔尤甚,原因无他,除了那些原因外,这几乎是她心底的执念。
顾南乔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妈妈改嫁不久,爸爸病重去世,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分崩离析,什么都不剩下了。许多个夜晚她都是整宿整宿睡不着,午夜梦回十分,很想问问妈妈,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像垃圾一样扔掉。
后来邻居范陵初把顾南乔接到了他的家里,和范忆姗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去少年宫唱戏练功,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小姐俩结伴……范陵初人好心善,他把顾南乔当成亲闺女来看,甚至怕敏感的小丫头多心,有时候对她比对范忆姗还要更好些。
在范老细致入微的照料下,一切都像是在好转,顾南乔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最深处的黑洞没有被填满——妈妈的不告而别把自卑深深刻在她的骨子里,尤其是在青春期那段最为敏感和脆弱的日子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顾南乔找不到努力的意义,也看不到自己的价值,直到有一次,范陵初带着顾南乔和范忆姗去大剧院看演出。那会儿范老还在国有院团工作,远比现在风光许多,当时唱得好的名角有不少都和他打过照面,出于职务便利,还经常可以搞到市面上一票难求剧目的内部内部赠票,就比如当年梅寒秋来b省大剧院演出的那场《贵妃醉酒》。
那是顾南乔第一次进入大剧院内部,之前远远看着这座颇有设计感的建筑时,她没有太深感触,只是感慨一句漂亮。可是当她看到那高耸撑起吊棚的红色立柱,贴满中国戏剧、戏曲、音乐、舞蹈等各个行业一等一的精英前辈的红色大墙,以及墙面上镶嵌着的精致绝伦的数十个金色圆形浮雕时,她幼小心灵的某处角落就那样的,忽然被触动了。
她回忆着刚刚舞台上梅寒秋那精致的身段功法,那婉转醉人的唱腔,忽然想到妈妈在戏台子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动人模样。如果,如果可以把戏唱好,像那些名角儿一样,也有机会在大剧院演出,站在高高的戏台子上,对着台下喝彩的观众们,一颦一笑都是风景。
那该有多少好啊……
后来顾南乔一直努力唱戏,吃了旁人吃不下的苦,考到戏曲学校,又考进b省京剧院,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当年的梦想好像终于就要实现了,又好像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这些情绪哽在了顾南乔的喉咙间,在她的唇齿间转了又转,却愣是什么都说出不来。
“都是要成为名角儿的人了,这点小阵仗就撑不下来了?”
还没等顾南乔“就是”出来个所以然来,一声半带调侃的朗笑声忽然传了过来,正是装扮好的李默宇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李老师……”顾南乔赶紧打招呼,林露露也有点紧张,又怕刚刚自己那番“大放厥词”引得李默宇的不满,还担心自己偷偷溜到后台的违规行径被铁面无私的李老师抓住小尾巴。
可是李默宇显然心情不错,完全忽略了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
“小顾啊,你挂在嘴边的那句台上见真章,最入我的耳。”李默宇走到顾南乔的身边,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顾南乔的肩膀,“今儿我再送你一句话,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李默宇不会看错人,我瞧着你就是这块材料,就冲你平日里那么努力,以后发展不会差着的。”
顾南乔心头一暖,低低说道:“李老师……谢谢你。”
李默宇古板内敛,想从他的嘴里听到几句好话都难,更何况是这么暖心的体己话,这也就是他对顾南乔着实有些欣赏,怕她背着心里负担影响演出,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但李默宇没有做老好人的瘾,眼见着顾南乔开始道谢,他的老脸很快就开始挂不住了。
“不过这些有个大前提,你可不能还没唱出来,就先摸不着北了。”李默宇低咳一声,很快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这些有点成绩的新人,最忌心急贪多,唱戏是条长路,这才哪到哪,且得慢慢走着呢,什么事都得一点一点的来。想得再远也没有,不如先把眼前的路走好。”
“我知道,李老师。”顾南乔把李默宇的话听进去了,也不再杞人忧天。
“知道什么啦?”李默宇一挑眉,有意问道。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部扔到垃圾桶,”顾南乔轻笑了一声,很干脆地应道,“以后的事以后再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和您配合,把今儿这最后一场《拾玉镯》好好唱下来。”
“得嘞,”李默宇着实喜欢顾南乔的灵气劲,满意地点了点头,“马上要上场了,你且开开嗓准备下,小林也赶紧回观众席吧,别影响了别人看戏,那是罪过。”
顾南乔心底思绪沉了下来,轻笑一声应道。
“好!”
而此时,大剧院的检票区位置。
一个穿着月白色改良唐装的年轻小伙子晃晃荡荡地进了门,因为另类的穿着和出众的气质,引得旁人的纷纷侧目。
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径直走到大剧院门口挂着主创及演出信息的易拉宝广告墙前边,不紧不慢盘着手里亮得发光的核桃串,歪着头看演出信息。
他这套穿着打扮不一般,来路更是不一般。若是有京剧圈的人在场,不难认出这就是纪家的公子,纪穆楠。
纪家是出了名的京剧世家,祖孙几代都是唱京剧的,甚至有坊间小道消息称,当年徽班进京纪家先祖也赶上了,曾经有幸在慈禧老佛爷的跟前演过一出。虽然这些传闻从来没有得到过纪家正主的确认,却明显可以看出纪家的传承多么正统。
而除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纪家放到台面上的信息同样金光闪闪。
纪穆楠的爷爷是京耀大剧院的老院长,各个戏曲剧团都希望在京耀大剧院演出,那里选拔剧目的标准很高,算是国内最权威的曲艺剧院之一。他的爸爸纪广帆是京剧协会副主席,也是京耀大剧院的核心管理层,代表的就是京剧权威。而纪穆楠没有在京耀大剧院就职,而是创办了梨园堂这个把京剧剧目开发和演出承接都做得不错的独立剧场,在b省混得风生水起。
京剧这个行当,最看重的就是传承和出身,世家传承一开嗓就让人觉得不明觉厉,而野路子唱得再好,也只能称之为野路子,终究上不得台面。
所以纪家这种极为正统的传承,更是在京剧圈备受尊重。
纪穆楠一目十行地把演出信息看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唇角不屑的笑意更明显了。他今天原本是不想来的,但架不住《拾玉镯》的官方评价太好,演出两场场场爆满不说,还有不少没买到票的观众呼吁加场。
这出戏造成的噱头太大,连纪家老爷子都惊动了,纪广帆亲自把电话打到了纪穆楠的办公室,让他务必去取取经,回来和家里汇报一下。
老爷子亲自发话,就是纪穆楠再怎么不甘不愿,也不敢不来了。
可是当他看了演出信息就有点后悔,这出戏从乐队到演员,都是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除了在b省还算小有名气的李默宇撑撑台面外,根本没有任何看点。
纪穆楠心说,这样的团队梨园堂都分分钟组的起来,越发觉得纪广帆太过小题大做了,可是还没等他多想,就被一阵手机铃声唤回思绪。
说曹操曹操到,他一看来电提醒,正是纪广帆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