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梨园堂的办公室内。
这间屋子是典型的中式装修风格,办公室古典而大气,处处透着几分讲究。这屋子里的各类摆设,不论是桌角青瓷花瓶,还是墙上山水挂画,全都是价值不菲的收藏品,不懂行的人许是看不出门道,但要是行家过来,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东西有多难得。
看似低调,实则炫耀。
一看就知道,这是出自纪大少的手笔——分明是喜好别人的褒奖,有意布置的相当排场,却又偏要故作几分清高风骨,也就显得不伦不类。
室内燃着檀香,氤氲缥缈的香火味让人平心静气。
但很显然,这类词汇与此刻办公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截然不同。
纪穆楠双手紧攥着一叠项目报告,微微上挑的狭长凤眼眯了起来,像是在深思熟虑些什么,而后他狠狠把项目书砸在了桌面上,歪着唇角冷笑了一声。
“我和钟家少爷谈的时候,他的合作意向已经相当明确了,不过是让人跟进一下合同,居然把到手的鸭子给我煮飞了,小郭,你是怎么对接的,嗯?”
看着纪穆楠这张阴晴不定的脸,对面的执行总监郭维康手指直哆嗦,显然有些害怕了。
他在梨园堂工作了四五年,一直跟在纪穆楠的手底下办事,算是这个私人演出团体的老人,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有彻底摸清纪穆楠的性格。
这位京剧世家的小公子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句纪老板,他有纪家这个良好的平台做支撑,背后还有京耀大剧院和京剧协会这样的强劲靠山,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圈子里几乎没有人敢得罪他。加之纪穆楠性格阴狠,功于心计,从不讲所谓的道义原则,不论是对于生意伙伴,还是对于手下员工,都是一个相当难相处的人。
别看他平日里把玩着古玩核桃,焚香礼佛,一副见人三分笑的模样,但其实这根本就是笑面虎的短暂蛰伏,一旦触及他的利益,翻脸就是分分钟的事。
所以对于跟顶头上司打交道,郭维康一直有些发憷。
“纪老板,这次是我办事不利,不过,这事……这事……”
看着郭维康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纪穆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是有话想说就直说,要是结巴就赶紧给老子去治,怎么着,瞧着你这意思,还在等着我求你开口不成?”
“纪老板,其实是这么个情况。”郭维康紧咬着后槽牙,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我本来也跟几何那边对接得好好的,最开始钟少很配合,不论是走流程还是补交材料,都给的相当痛快,我们都没多心。”
“直到半个月前,不知道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钟少的秘书开始以公司审批流程比较麻烦为由,一直拖延着不再继续推进了……您也知道,钟少可是钟局长的公子,我们哪敢得罪啊,所以只能等消息,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他,这一拖就是大半个月——眼看着那个京剧演出要确定最后名单了,钟少那边还是不给准信,我才赶紧过来跟您汇报的。”
听了郭维康的话,纪穆楠阴晴不定的神色彻底去掉晴的那一面,脸黑得相当彻底。
梨园堂和几何宣传谈的这个演出项目叫《惊梦》,是个中等成本制作的京剧演出,改编自经典选段《牡丹亭》,演出中融入了古典舞和民乐合奏,男女主演都是梨园堂的当红名角,是最近纪穆楠花大力气开发的新剧目,也是他给几何宣传递过去的敲门砖。
梨园堂表面上的当家人是纪穆楠,其实背后的掌舵人,却是纪家的老爷子纪广帆。或者更直观的说,梨园堂的成立并不是偶然,而是纪家利用名声和职务便利,想要进一步垄断京剧市场,靠着京剧演出大捞一笔的产物。
只不过纪广帆毕竟是国家京剧协会的领导层,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权威,如果对外进行商业尝试,稍有不慎就会惹来风言风语。更何况纪家树大招风,打着京耀大剧院或是纪广帆的名号招摇过市,不论成功与否,对纪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这些事情,冠以家里小孩子的一时兴起,和纪家没有关系,就显然合情合理太多了。
这些事是纪家内部公开的秘密,京剧圈的知情人士也是心知肚明。只是没人会把这些事情捅破,他们非但不会触纪广帆的霉头,还会因为纪家的缘故,有意卖给纪穆楠几分薄面,照顾着梨园堂的生意和项目。
对于这些放在台面上的利益交换,钟子逸当然知道。
只不过他不算是京剧圈的人,不想跟纪穆楠进行利益交换,也就无所谓刻意拉拢了。换句话说,钟少现如今已经度过了最初的难关,现在完全可以做到站着把钱挣了,又何必为了增加一条可有可无的人脉,去承担那些本不必要的风险呢?
梨园堂的资源不入钟子逸的法眼,可是纪穆楠却很觊觎钟家的关系。
对于商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跟官方项目扯上关系更为牢靠呢。
尤其是纪穆楠曾经在苏以漾那里碰过钉子,在知道钟子逸和苏以漾交情颇深,几乎项目都掺和在一起之后,他很快就动了别的心思——如果能在拉拢钟子逸的同时,把苏以漾那尊轻易请不动的大佛也拉到项目里,对于梨园堂今后的发展,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了。
所以对于钟子逸,纪穆楠的目的性相当明确。
纪穆楠,或者说整个纪家,拿出了相当多的诚意拉拢他,《惊梦》这个项目都是根据钟子逸和苏以漾的喜好来开发的,不论是京耀大剧院演出季的意向书,还是绝对优良的制作团队和演员阵容,都是为了吸引到这两位眼界颇高的准合伙人而存在的。而后纪穆楠拿着海外巡演的事情掩人耳目,要是钟子逸愿意参投,还会把相当一部分红利分给他,让人相信这是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为的,就是确保钟少加入,万无一失。
而等到钟子逸同意参投,彻底掺和到这个项目里头,纪穆楠的机会便也就来了。纪家小公子最善于在生意里用上各种阴招,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钟子逸那种头脑简单不屑于玩手段的人,跟他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而利益纠葛是最牵扯不清的东西,在人情往来和金钱交换之下,根本说不出谁是清白的。等到钟大少意识到不对,想要回头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都绑在同一条贼船上的蚂蚱,无所谓谁嫌弃谁,也就只能被迫接受同盟了。
只是,钟子逸为什么会临阵倒戈呢?
站在一旁的郭维康还在继续说着。
“几何这么出尔反尔,明显是事出有因,我就想着私底下替您调查一下。”
说到这里,他有意语气一顿,又再继续说道,“纪老板,你猜怎么着——钟少态度突然转变,是从上个月末左右开始的,而那段时间,苏氏集团的苏大少曾经去过一次z市,他们还在旋转餐厅碰面过……我怀疑,保不齐就是苏大少跟他说了什么……”
“苏氏集团,苏以漾,呵……”
纪穆楠低低重复一句,目光彻底沉了下来,而后他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坏人好事,毁人前程,苏大少你还真够狠的,做事这么绝,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此刻的剑拔弩张。
“喂,纪穆楠吗?”
纪穆楠有些不耐烦地按下通话键,却在听到对面清冷而动听的声音时,瞬间变了脸色。
不过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寒暄,纪穆楠却很快意识到对面是谁。
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神色迅速变化着,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弯起,淡色薄唇轻抿着,他眼底浮现出的,是老谋深算的猎人成功等到猎物上钩时特有的,稳操胜算的笑容。
“我是范忆姗……希望这时候打电话,没有打扰到你,之前你说的那些事情,我考虑好了,如果梨园堂还缺人手的话,我随时可以入职……不过我不打算登台,只想做京剧开发,或者是负责演员排练之类的工作。”
对于范忆姗做哪一方面的工作,纪穆楠毫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这个冰山美人的妥协。
“可以,我说过,只要你想,梨园堂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纪穆楠轻笑了一声,将哄人软话说得暧昧不清,很大方地应道,“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了,姗姗。”
“好……”电话那边,范忆姗的语气微微一顿,“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对此,纪穆楠并不意外,要是范忆姗没有任何条件就向他妥协,才是太过反常。
“什么条件?”纪穆楠问道。
“春色满园,就是我父亲之前经营的那个小戏班子,名叫春色满园……”
范忆姗的声音里夹杂着淡淡哭腔,像是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似的。
但这样的情绪一闪而逝,很快就变成了溢于言表的恨意,“我要你替我把那个戏班子毁掉,不管用什么方法——纪穆楠,只要你能替我做到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什么都可以答应我……”纪穆楠拿出了极大的耐心,饶有兴趣的问道,“包括和我在一起,或者更多的东西?”
沉默只有短短几秒,然后,范忆姗应了下来。
“对,任何东西。”
……
挂断电话之后,纪穆楠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开口问话时甚至语气粹着笑。
“小郭,春色满园,听说过吗?”
在感慨自家老板真是翻脸如翻书,太过反复无常的同时,郭维康赶紧应道:“纪老板,我刚正要跟您说呢——钟少退出咱们这个项目之后,转头投资了另一个私人戏班子,据说苏大少也入股其中了,那个戏班子,就是春色满园。”
听了这话,纪穆楠先是一愣,很快便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
“呵,又是苏以漾……做别的我得低头让你三分,但既然你涉足做京剧,还真当我那你没办法了?”
而后他将桌上放着的《惊梦》项目介绍书放到碎纸机里,那些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做出的东西,很快成一堆没用的纸屑。
“既然不同路,就是死对头了,苏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