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乔意味不明地看着岳西河,好半天没吭声。她分明想问问他的腿到底是怎么弄的,却着实觉得现在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保不齐还会揭人伤疤,引人反感。
到了嘴边的话被咽下,顾南乔只得一五一十地应了一句:“……是郑叔叔给我的地址,老剧团当年的成员一同弄了个戏班子,名叫春色满园,我们现在想做京剧改革,把戏班子重新张罗起来……西河叔叔,你要是想听,我详细给你讲讲。”
“你郑叔叔给你打听的地址……”岳西河低地重复一句。
在刚离开老剧团的时候,他曾经跟郑阑渡断断续续联系了一年多,对春色满园的事情,也算有所耳闻,之后因为重病住院,他才和郑阑渡彻底断了联系,没告知郑阑渡他后来的地址。
但岳西河却曾在村边银行给郑阑渡汇过一次款——那是为了把老郑接济他的那笔钱还回去。
无意中暴露地址,被郑阑渡顺藤摸瓜找个正着,也算是正常。
“春色满园……老范居然把那个戏班子撑到了现如今,也算是不易了。”很快,岳西河收回思绪,淡淡感慨一句,“这么说,阑渡也加入进去了?”
“郑叔叔加入了,除了我师父,还有李叔,段叔,韩秋叔叔,楚阳叔叔他们……”说到这里,顾南乔有意放慢语速。
“西河叔叔,当年老剧团的大家伙,这次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咱们想做点大事,把当年被谢涛断绝下来的念想统统捡回来,别再留下遗憾——这次,就差你和汉文叔了……”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那双清澈灵动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岳西河。
“所以,我特意过来,想……请你们两个回去。”
顾南乔说得入情及理,情真意切,言语间的真挚比任何巧舌如簧都更让人动容,以至于苏以漾熟稔的谈判技巧统统没有用上来,只是安静站在一旁。
她精致动人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有些泛红,垂落胸口的柔顺长发被风扬起,几缕发丝遮住了侧脸,反倒衬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落着阳光,显得分外璀璨明亮。
苏以漾心说,顾南乔认真起来的模样,还真不是一般的让他心动。
在顾南乔话语落下的时候,岳西河眼底像是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
但很快,便重新归于平淡。
然后他一勾唇角,没多说什么,只是朝大院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事,我哥在里院,你们和他去谈吧。”
走到里院的时候,苏以漾和顾南乔目光相碰,眼底都有些意味不明。
这个大院看起来很破旧,红漆大门上带着道道斑驳旧痕,大门两边贴着春联,本该带着些许喜气,可在年岁之下早已碎成条状,看不出是哪年贴上去的了。门框边缘攀着深绿色的苔藓,紧挨着地面的那层木色有些腐烂了,透出破败的深灰色,怎么看都跟“精致考究”之类的形容词完全不贴边。
很难想象,这是岳家兄弟那种事事讲究排场的人现如今的住所。
院门半敞着,可以听到麻将声搓得噼里啪啦响,还有桌上几位带着戏谑调侃的对骂声。
“嘿,二毛,你怎么又点了老庄的炮?”
开口的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模样普通,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合着你晓得老庄昨天私房钱被婆娘摸了去,今天就来造福社会了?”
被叫做二毛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是牌桌上岁数最小的一个,像是二十刚出头,还有些追求小镇青年特有的时尚,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刘海盖了半边脸,发丝染上的黄色有些褪色了,发根处长出一截黑色。
“别扯淡,李哥,这圈打完赶紧换位置,这什么操蛋地方,风水不好。”二毛模样小,心性也不定,很明显有些心浮气躁了,“今儿全让你和庄哥赢了,靠,你俩这手气真特么好啊……我说,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你们不得给我和岳叔买包烟,回馈一下啊。”
“哎,瞅你那模样,输不起啊?”被叫做庄哥的那位磕了根土烟,咬在嘴里不紧不慢吐了个烟圈出来,“你看看人家老岳,输了这个数了,也没你那么多的屁话啊?”
边说,他边竖起了手指头,佯笑着摆了个三出来。
而码牌结算的空档,岳汉文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连眼都懒得抬一下。
他穿了件破旧的黑色薄棉袄,随意敞着怀,里边是一件深灰色的旧衬衫,这几年颠沛流离的颓废日子让他显露了几分老态,可是锐利而英气的五官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气场。当皮相的精致被时光磨平之后,骨相带来的不可磨灭的东西,便更加清晰起来。
就比如现在——
他分明不是在京剧院团一夫当关,指点江山,只是在宋家村这个黄沙漫天的破地儿闲居,靠在枯黄的垛草边随意支个小桌板,跟几个不入流的牌友半嗔半骂。可这丝毫影响不了岳汉文身上那股子傲劲,半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也可谓之相当潇洒。
只是看了他一眼,顾南乔就知道这一趟没白来。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中所流露出的东西,是最不能骗人的,如果岳汉文真的堕落成村妇口中那副模样,也就不会有现如今的气度了。
可是既然他风骨尚在,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地方一呆多年,平白的浪费时光呢?
而且瞧岳家兄弟眼下的架势,彻底和京剧表演贴不上一点关系,大有几分被彻底伤了心,此后山水不相逢,恩断义绝的意思。
想要劝动他们回去……难了。
还没待顾南乔多想,岳汉文的声音便拉回了她的思绪。
“嘿,老庄,把你那烟掐了。”他懒散一撩眼皮,一点没给自己这位牌友留面儿,开口的时候,还是跟个爷似的。
“要抽滚出去抽,熏着我的鸟了。”
老庄笑嘻嘻地掐了烟,心说自己这是赢的得意忘形了,才忘记了岳汉文的忌讳——谁不知道他平日里什么都不计较,唯独宝贝那只鹦鹉跟宝贝媳妇似的,打不得骂不得,别说吸二手烟,就是嗅到点人间烟火炊烟味,都得心疼好一阵子。
但想归想,老庄贼兮兮一笑,嘴上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合着你的鸟比人还矜贵,嘿,老岳,你不自己也抽烟吗,这又不怕熏到你的鸟了?”
“老子抽不抽,碍着您了?”和牌桌上的另三位不同,岳汉文张口就是一股京片子味,嬉笑怒骂都像是胡同口深藏不露的老大爷,“咱们二黄矜贵,闻得我的云烟,闻不得你的土卷子味儿,自个儿档次低,就甭牵连我的鸟。”
这几个牌友一起玩得时间长,深谙岳汉文牌技不好,但是牌品却是相当好。他认输认赔,不管输多少钱都是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架势,宛如给剩下三位送人的随性高人,除了有些端架子,没别的毛病了。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所以老庄懒得惹这位爷不痛快,讪讪笑了一句,就结束了话题。
又打了一轮,老庄再次自摸,乐呵呵数钱,李哥一抬眼。
“嘿,老庄,你有客?”
早在顾南乔和苏以漾进来的时候,岳汉文就看见他们两个了。
最初他明显有些诧异,但是不过一瞬之间,他就将情绪克制下去,变成了视若无睹。岳汉文对顾家丫头印象还算深,毕竟这是肖芳然的女儿,基因摆在哪里,天赋更是与生俱来的。而后范陵初亲自调教,几年锻炼下来,顾南乔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加之这孩子的心性态度还算入端正,前途不可限量。
难得入了法眼,岳汉文也就高看她一眼,愿意提点几句。
不过,印象也仅限于此了。
听了李哥的话,手气惨绝人寰的二毛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急切地开了口:“真是的,这俩人都候了半天了吧,岳叔你不招呼一下啊?”
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二毛这是想要抓住机会,赶紧从无比尴尬的牌桌下去。
谁知岳汉文漫不经心的一声低笑,很快把他的这点小心思给彻底断绝了。
“不熟,犯得着招呼?”
这句像是解释给牌友的,可偏偏岳汉文勾起唇角,目光停在顾南乔的脸上,分明是意有所指,话中有话。
“甭管他们,咱继续,二毛,要是输不起,岳叔给你垫一轮,跑个球啊。”
“岳叔,你这哪的话啊,谁输不起了,继续继续……”
顾南乔当然知道,岳汉文这是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态度,逼着他们知难而退。
可是,这种情况又怎么能走呢?
眼看着小桌板上麻将搓得更欢了,顾南乔百无聊赖,心底思绪全无,却是越想越乱。为了平息心情,她只得晃悠到院门口,看着落在树枝上的那只鹦鹉发呆。
那鹦鹉生得相当漂亮,皮毛柔顺泛光,通体是极为干净的白色,头顶有黄色冠羽,那双透亮的眼睛像是琥珀般干净,抖动羽毛的时候头冠呈扇状竖立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葵花。
“苏以漾,你来看看,”顾南乔忽然叫了一句,见到苏以漾侧过头,递过一个问询目光,她才轻声问道,“这是什么鸟,怪好看的。”
“葵花鹦鹉,”苏以漾漫不经心地应道,“这鸟可不便宜,难怪你岳叔叔宝贝成这样。”
“你懂得不少嘛。”顾南乔嘀咕一句。
苏以漾一挑眉,说得理所应当:“不然呢,你问我的时候,还能现给你百度不成?”
顾南乔看了苏以漾一眼,好半天没话说。
“苏以漾……”过了许久,她才欲语还休地挤出一句,“你说,我们能把岳家叔叔劝回去吗?”
对于顾南乔难得一见流露出的脆弱,苏以漾微微勾起唇角,没多做言语,进行那些毫无意义的宽慰,而是牵起了她的手,十指相扣握在掌心。
和上次牵起手腕的短暂触碰不同,这次顾南乔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太多错愕。
在绝对清醒的情况下,她终于清晰感受到,自己对于苏以漾的态度确确实实担得起一句依赖。就比如现在,她没觉得任何不适,只是觉得,苏以漾的手很暖,笑容很让人安心。
像是眼底有光。
“你信不信我?”
在苏以漾这样问的时候,顾南乔抬起头,刚好对上那双璀璨生辉的笑眼。
然后,她近乎于坚定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