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子逸搜刮关于杨禹同的记忆时,李宣慈也在权衡。
她无声地斟酌着言语,不动声色观察着钟子逸细枝末节的情绪,说出口的话像是交代,却更像是试探,至于言语间的真诚,则是得咬文嚼字才能感受到一丁点,甚至于更加少得可怜的。
“最近李家出了好多事情,我爸生病之后,灿然集团也出了不少问题,外人可能不太清楚,不过……钟叔叔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听到了不少风声吧?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子逸哥?”
“不是,李家的事我爸上哪知道那么详细啊……”
钟子逸被问得一愣,不太懂李宣慈什么都不说,反倒是先探起了别人的口风到底是什么操作,有些莫名其妙地开口说了起来。
“且不说你们家的私事他完全没必要掺和,就是真知情……我和我家老爷子关系僵到什么份儿上,你又不是不知道。逢年过节要不要回家,我都得合计合计呢,他没事跟我说这些事情干嘛,我又能听到什么风声啊?”
“那个,子逸哥你别多想,我随口问问而已……我爸不是住院了嘛,去年年末的时候你还去看望了一次,我以为你可能知道些什么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宣慈轻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拉了回来。她眼尾勾着浅浅一层笑意瞥向了钟子逸,在橘色调灯光的照射下,眼影上的偏光亮晶晶的,却不及眸底光芒十分之一好看,连无意中流露的脆弱都莫名动人。
“我爸生病之后,灿然集团一直不太消停,不论是业务经营的方向,还是集团内部的人员管理,都乱得不行。之前有我爸撑着,我对公司的事情一直不怎么上心,直到他住院昏迷不醒,我不得不把事情都接过来,这才忽然发现……对于公司的各项业务,我完全不熟练,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李宣慈微微垂着唇角,将语气放得很低,楚楚可怜是从眼底眉梢流露出来的。
“最开始还好,我勉强可以撑得住,可是长此以往,我真的是觉得有些吃力。或许在外界看来,灿然集团发展很顺利,我爸的住院对整个集团来说没造成太多的影响,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其实……都不过是我在强撑罢了。子逸哥哥,你知道吗,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的压力很大,公司的大事小情都压在我的身上,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这种时候我就会,特别特别想你……”
钟子逸听着李宣慈的话,一时咂摸不出她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这句颇带暧昧暗示的“特别想你”到底有什么深意。
要说是单纯倾诉,这番话于情于理都不该跟钟子逸说,显然他们的关系没亲密到那个份上,更何况李宣慈现如今有着名正言顺的正牌男友,这些体己的话和脆弱的情绪完全轮不上万年大备胎来安慰,往深了说就是越界了,让两个人都难堪罢了。
钟子逸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备胎,不过他三观正常头脑清醒,曾经那些冲动和失控也差不多被磨干净了,现如今这样公事公办的场合,他当然不会因为李宣慈的三言两语就自作多情,也不觉得李大小姐在浓情蜜意谈着恋爱的时候,还真的能抽出几分闲心来想自己。
所以这些话,显然就是让人觉得过于虚伪的说辞了。
深究这些年来的种种,钟子逸比谁都明白,他和李宣慈之间所有的亲密,都是建立在他单方面敞开心扉的基础上进行的,否则李大小姐很少愿意跟钟子逸推心置腹。相识多年,李宣慈真话讲得确实不少,假话却是以年龄不断增长而根据几何倍数增加的。尤其是最近几年,她的言语真真假假闪烁不清,四两拨千斤地把握着主动权,已经很少把自己最真实的感情表达给钟子逸了。
尤其是李宣慈这样一个骄纵又好面子的女孩子,凡事最讲究姿态和排场,让她做这些有失身价主动示弱的事情,比改变她的本性还难。
平日里李宣慈不介意跟钟子逸聊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或是情感困惑,分享那些无伤大雅的桃色传闻,讲讲别的优质男和她发生过什么故事也是常见的事情,可是一上来就托付这些可以称之为隐秘的事情,就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
事出其反必有妖,钟子逸猜得到李宣慈此刻的主动示好过分不正常。这背后的有所图谋昭然若揭,可偏偏钟子逸一时半会还真没听出来藏在其中的潜台词是什么意思,李宣慈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这样想着,他只能捡了个模棱两可的切入点,随口说起了客套话。
“宣慈,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集团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大可以慢慢解决嘛,你不必为难自己。公司的业务谁一开始都没办法直接接过来,这事急不来——远的不说,几何不过是个小公司,我都是折腾了好几年才渐渐步入正轨的,你们灿然那么大的产业,各项业务错综复杂,一开始不上手太正常了。”
李宣慈神色复杂地看了钟子逸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斥着欲语还休,像是无声在考量些什么,钟子逸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摸了摸鼻头,又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你不是还有沈宥呢么,你那小男友看着挺靠谱的嘛。灿然的事有他帮你张罗,还能事事让你操心不成?退一万步讲,有杨禹同替你把控着灿然大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吧,你不是打小就跟他最亲近么——他那么宠着你,即便是遇到什么问题,你说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他还能真不管你不成?宣慈,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这样……要是你跟你杨叔叔真的在经营上出现什么分歧,抽空好好谈谈就成了,别担心啊。”
可是李宣慈显然没有被钟子逸的话宽慰到,她微微挑起眉梢,半嗔半怨地看了钟子逸一眼,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把语气中的委屈控制在刚刚好的比例,连带着那双灵动好看的眼眸,都沁了淡淡一层水雾,娇柔动人得很。
“子逸哥,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知道……我真的心里好乱。”
钟子逸见惯了李大小姐飞扬跋扈,什么时候看过李宣慈这幅模样?
他反思了好半天也没反思出来自己刚刚那番打着官腔的场面话到底哪里说的不对,怎么轻描淡写的几句安慰居然还刺激到李宣慈了?以至于钟子逸满脸莫名其妙,嘴唇上下碰了碰,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一时间哄也不是劝也不是,完全僵在了那里。
“子逸哥,你别说沈宥了,现在这种情况,我不太想谈他。”而李宣慈轻声叹了口气,主动接过话茬子,轻柔好听的声音跟着继续传了过来。
“关于灿然集团的事,我没办法跟别人倾述,哪怕我愿意说,真心替我排忧解难的人也没有几个,所以我只能憋在心里,什么都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可是,我真的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自打爸爸昏迷不醒,我身边连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尤其是最近,杨叔叔他……想来想去我也只能跟你说了——子逸哥,你得帮我。”
看着李宣慈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钟子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对于灿然集团的事情,他或多或少了解个大概,就像是李宣慈说的,毕竟钟家和李家的关系深厚,跟那些外人不同,远的不说,去年年末李宏峰生病住院那会儿,钟子逸还特意去探望过一次,也算是对内幕有所耳闻了。
据说老爷子一直心脏不太好,那次被生意上的事情刺激了一下,才刚散会整个人就扛不住了,转头就直接送到了医院。这些事被灿然集团的高层藏了好长时间,最开始李宣慈根本没有想给外界一个交代,只想着如何稳住局面,连治疗都是在私人医院悄悄进行的。后来老爷子迟迟没有任何好转,集团的一众董事会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周两周倒是还好,时间长了根本瞒不住,才不得不给出了官方的解释,也就是钟子逸听到的版本。
可既然是官方解释,当然就是单纯对外给出交代的一套说辞而已。
更多的内幕钟子逸不知道也没有去深究过,总觉得跟自己没有太深的干涉,管得那么深远也没意义,这会听到李宣慈提起,他才不由得问了一句:“宣慈,你别着急,李叔叔出事之后,灿然集团到底发生了什么?”
“子逸哥,灿然出大事了……”
李宣慈直直看着钟子逸,娇嫩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带着气声的呢喃就那么吐了出来,还没等钟子逸咂摸过味儿来,她就已经伸出手臂,隔着桌子扣住钟子逸握着刀叉的手。那双软若无骨的手指尖牢牢攥着钟子逸的手踝,钟大少下意识的挣了一下,可是却被握得更紧,女孩子就像是在握着救命稻草似的,说什么都不肯放开。
随着这样的肢体接触,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钟子逸可以清晰看到李宣慈做了理石彩绘的日式美甲,海洋风小贝壳折射着夺目的光芒。她的指腹若有似无地碰触着钟子逸的手背,暧昧温热打着圈蔓延,显然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聚会谈心的范畴,惹得钟大少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不自在。
曾几何时,钟子逸打死也想不到,在面对李宣慈难得的主动示好时——
他心底深处萌生的第一想法,居然会是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