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钟子逸不知道自家发小千丝万缕的感慨,他轻轻摇晃着酒杯,一杯琥珀光映着他眼眸深处的眼色,也让不紧不慢传递出来的话语声掺杂了些许的深沉。
“所以,阿漾,我真的很感谢你拉着我一起折腾春色满园,最开始我想不到这个戏班子能做出来,无非是想着,既然你想做,那我陪着你闯荡就是了。谁知阴差阳错的,居然真的让我找到了方向,也带来了我早已经死掉的存在感.......这话我原本没想过要说的,不过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前段时间,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抽空回家。”
听到这里,苏以漾有点意外,他一扬眉梢看了看钟子逸,花了几秒钟时间确定这句话并不是钟子逸随口的玩笑,不由得乐了。
“钟叔叔还能主动联系你,这可真是新鲜了。我寻思着我爸那种脾气比较好的人,主动给我个台阶都够难得了,你家老爷子多倔一人,我看见他皱眉头都怂,合着最后居然是他主动破冰,怎么着,这好事干嘛不跟我说啊?”
“这不没找到机会嘛,再说,现在说也不迟。”钟子逸大大咧咧笑了一声,丝毫不见外地把胳膊搭在苏以漾的肩膀上拍了拍,借着几分醉意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
接到自家老爷子的电话时,钟子逸显然比苏以漾此刻的惊讶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家父亲会亲自给他打电话,毕竟这几年钟严都是不闻不问,宛如没有钟子逸这个儿子,任由着他自己折腾,自个儿图一乐呵也就完了。
所以钟子逸憋了好半天,只生生憋出一句:“爸,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钟严像是猜到了自家不成器的臭小子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也没有对他的心理素质抱有太高的幻想,仅仅用一声理所应当的嗤笑打破了沉默。
“你还在折腾那个宣传公司?人家春色满园发展的这样迅速,你跟得上人家的步子?”
“几何发展也很顺利,再说春色满园打从重组开始,大事小情哪一件不是我亲力亲为在张罗的,有什么跟不上的啊.......爸,你不能对我带有色眼镜嘛。”
“行了,别口头逞强了,有说这些俏皮话的功夫,还不如去做几件实事,我之前是怎么教育你的——嘴上说得再多,也不如实实在在去做,直接拿出成绩来说来,你们年轻人啊,且应该记住什么叫脚踏实地,路还长着呢。”
钟子逸听着自家老爷子打官腔,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来了兴致说这些,只不过在钟严面前,钟大少惯常是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这会他不敢打断也不敢插话,只有在一旁接受批评的份,好端端的手机愣是被他拿成了烫手的山芋。
谁知,钟严话锋一转,居然没再继续说教,反倒是连语气都隐晦地轻柔了几分。
“还有,最近是不是上头有选拔了,你们也会参加吧?小逸,你的能力和水平都尚且可以,春色满园的演出我也在关注,对于这些不要过于紧张,也别压力太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就是了。”
听了这番话,钟子逸结结实实愣在了那里。
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自家父亲口中说出来的,以至于忍不住仔仔细细地咂摸着钟严的字里行间,从他细微的语气中捕捉着情绪,才确定此刻钟严流露出的情绪确实是关心,不由得心底沸反盈天。
“爸......那什么,我知道了,你放心。”
对于钟子逸这话都说不连贯的反应,钟严毫不留情地又回以半声嗤笑。
更多的话他没深说,也懒得理会钟子逸的哑言失声,只是草草留下一句“有空回家”,就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可就是这样的三言两语,却像一汪温泉般一路暖到了钟子逸的心里,让他挂断电话之后还是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打小从小时候,钟子逸就渴望得到理解和尊重。
他要的不是钟家少爷这一层身份所带来的阿谀奉承,不是圈子里推杯换盏间的互相吹嘘,也不是有求于人或是利益交换时候的假言假语,那些都太廉价和虚假了。钟子逸想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尊重,是对他自身能力的承认,尤其是来自于父亲钟严的认可,更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钟子逸一直活在钟严的高标准和军事化之下,被高标准压迫着,努力活成钟严想要的样子。在这个过程中他把自己的喜好和性格放在了很后边,像是被拧紧发条的机械般不敢有丝毫放松,甚至不能说出自己的真正需求,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所谓的自我。
因为这些,钟子逸怨恨过父亲的严苛,更多的则是怨恨自己的不成气候。后来这样的怨恨变成了叛逆的种子,钟子逸开始迫切想要逃离钟家,走上和钟严规划的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即便是吃再多苦受再多委屈,也想要独自闯荡。
即便是后来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矫枉过正,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上了另一个极端,钟子逸也压根没有想过要去和解些什么。
而在撂下电话那一瞬间,很多在钟子逸心底近乎于执念的东西,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他最后脑海里剩下的,也仅仅只是钟严最后嘱咐的那句,有空回家。
.......
这些情绪萦绕在钟子逸的心中,过了好一会,他才收回了思绪。
“阿漾,我这些年没少受你的帮衬,可是我脸皮儿薄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喝几杯酒怎么好意思张嘴?”钟子逸轻笑了一声,归纳总结地开了口,“再说,我不是还没正式回家嘛,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叫你.....行吧,其实,阿漾,我是真的想谢谢你。”
“不好意思张嘴,还跟我来这套矫情的?”苏以漾眼尾一横,只是漫不经心应道,“春色满园能成事,这是天时地利人和,戏班子的每一位都是功臣,要谢就谢大家伙,人生各有各的际遇,偏巧这一段重合了,犯不着谢不着我。”
苏以漾跟钟子逸碰了碰杯,勾起唇角低笑了一声,笑意里也像是粹着酒味。
“最开始我做这个戏班子目的也不单纯,我妈的事你知道,其实来做小剧场演出,左右都是出于私念。要是没遇到小南乔,约摸着我和封昙也差不多,可能只把这些当成工具,或是复仇的手段,反正不会投注太多的个人情感。想必春色满园能不能发展下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影响,必要的时候做出取舍,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见到苏以漾这么开诚布公,钟子逸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大大咧咧地笑出了声来:“我说阿漾,你也真敢说......这话到我这儿打住也就得了,跟你小女神可千万别说这些啊,知道吗?哪怕脾气再好的姑娘都受不了,更何况小南乔对春色满园在乎的跟什么似的,要是你俩不因为这事吵架,我都跟你姓。”
“你当我情商像你呢,这话还用你嘱咐我吗?”
苏以漾漫不经心挑起了眉梢,半声嗤笑从喉间滚了出来,倒是顺着刚刚的话又再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我说的那些,都是没有遇到小南乔的情况,人心是会变的。之前我没觉得春色满园多么重要,一步步谋算的时候也都算得上客观,可是跟那帮老艺术家们相处得多了,我真觉得自己心态有变化,有些东西确实比利益更重要——情怀、追求、夙愿,甚至于梦想,说起来虚无缥缈,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是这一切确实有其存在的意义,甚至会让人觉得.......太过功利主义是不对的,利益纠葛有时候应该放一放,而是去遵循最本能的悸动,去维护那些更重要的东西。”
听了这番可以称得上故作深沉的话,钟子逸讽刺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张嘴就想说阿漾你别跟我装大尾巴狼了行么,你当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呢?早前在苏氏集团,谈笑风生之间把竞争对手挤兑破产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谈情怀。这大半年来跟梨园堂较量,处处针尖对麦芒,上至演出方案剧目开发,下至演员配置观众维护,就没有不压人家一头的地方,对于演出市场上的竞争,别说是寸土必争了,就连一粒小沙子都不肯便宜人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谈同为艺术工作者,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呢?
可是看了苏以漾此刻的神色,钟子逸却又把这些话生生咽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此刻如果调侃很不合时宜,毕竟这些话并不是自家发小的一句戏言,也不是强撑起来的排场,苏以漾分明眼底眉梢都带着认真。
在昏黄的灯火下,苏以漾那双漂亮的笑眼微微垂着,纤长的睫毛投影着一小块好看的阴影,也让他眼底笑意带着些许朦胧感。他的嘴唇漫不经心地勾起,俊逸和风流中和成刚刚好的比例,神色间带着年少意气的随意轻狂,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看。
可是当钟子逸仔细去分辨,他才忽然觉得,苏以漾的神色间比曾经多了一些什么。
钟子逸跟苏以漾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十几年厮混在一起,早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既定印象,大抵看着彼此的时候就跟照镜子似的,种种细微的变化都会被下意识忽视,很难产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惊奇感。而在这一刻钟子逸才忽然意识到,随着春色满园一步步的经营,经历了和曾经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不止他一个,随之产生诸多改变的也不止他一个。
苏以漾也有着极为深刻的变化。
这样的改变是润物无声的,乍一看没有温软苏以漾的外在,却在无形之中往他的风骨里填了几笔,以至于他原本锐利而漠然的性格变得平和,也因此多了几分人气儿。
这大半年来,随着春色满园的不断发展,戏班子的剧目和运营在成长,老艺术家们和当下市场的融合在成长,苏以漾和顾南乔、钟子逸和楚悠优的感情都在成长。
其实,他们都在成长,也都变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