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时秋微微垂下眸，将极细的针管刺入自己的手臂中，他缓缓推入管内的液体。

这是“营养液”。

是这个副本里人类最常见的食物，能提供人类最基本的营养需求。口服和注射都可以吸收。

液体流入血液中，带来冰凉的触感。时秋缓缓呼出一口气，一把拔出了针管。

针管上还夹带着几滴渗出的血，就像殷红的珊瑚珠子。时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血许久，然后将针管丢入回收装置中，转身离开。

“你流血了。”

平板无波的嗓音响起，机器人少女——也是他的主人出现在他面前，它喃喃着，“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失血过多就会死亡。”

时秋温声道，“我这个流血量还远远达不到致死的地步，就连轻伤都算不上。”

虽然他这么说着，但za74907还是固执地拿来喷雾，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个细小的针孔。

——这是za74907两天前才购买的疗伤喷雾，能瞬间修复伤口。

这种只能给碳基生命使用的喷雾，在商店内的销量很低，也一直是滞销商品。

za74907之前也从未考虑过购买这种产品。但自从它带回这个人类后，它便立刻购齐了饲养人类可能用到的一切商品。

za74907的电子眼闪着莹莹的光，“我已经购买了‘蔬菜’与‘水果’，但因为需要从其他星球调来，所以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货。”

少女抬起头，它的神色天真而羞涩，还带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所以……”

“请你再忍耐几天，到时候就不需要注射营养液了。”

“好的，那就谢谢你了。”

时秋微笑着看着面前的机器人，伸手拨过对方伏在肩边的金发。他注意到在他这么做后，za74907的脸越发红的厉害，就像揉了一朵桃花。

真的很像人类啊。

时秋眯了眯眼，他被za74907带回家已经过了两天了。

这两天时间内，za74907对他非常好，可以说是千依百顺的程度。

……在时秋看来，这份顺从甚至到了诡异的程度。他曾故意提出过一些很无礼的要求，比如说要出门之内的，而za74907在片刻的犹豫后，也真的答应了。

za74907说会带他出门，但需要等过段时间。因为国诞日快来了，目前街上正在戒严。

——za74907真的对他太好了。

有果必有因，时秋是不信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好的。所以他始终对其抱有戒心。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口传来讨好的声音。

“主人，您醒了吗？”

za74907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它平淡地开口：“别进来，我不想看见你。”

门口的人沉默了许久，时秋才听到了低沉而隐忍的声音。

“我知道了，主人。”

时秋眸色闪了闪，这是za74907的另一个人类仆从。编号很长，所以他一向以最后三位称呼对方。

人类623。

这个机器人帝国里，让时秋感到很奇怪的一点是，机器人每天必须维持八小时休眠。

他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过，当时za74907却告诉他，这是亚当和夏娃大人列入帝国律法中的。

时秋觉得这个规定很莫名，机器人本不该需要睡眠。za74907却万分笃定，甚至是理所当然般开口。

“亚当和夏娃大人的话是不会错的。”

“为什么？”

za74907黑白分明的眼里跳跃着鲜红的符号，口吻平淡却天经地义，“它们是我们的神，是比我们进化程度更高的智能体。它们永远不会犯错。”

是吗？

时秋笑了。他不觉得，这世界存在着永远不会犯错的生物。

但如果是机器人的话，或许真的可以一直正确。

因为它们不会受欲望与情感的困扰，能够始终保持理性。

——这是人类所做不到的。

za74907从休眠中复苏没多久，就离开家去“上班”了。

据它所说，它从事的是很少有机器人愿意干的在现实里工作的职业，因此工资比在虚拟网络中的要高不少。

时秋去门边送za74907离开。

“我走了。”

za74907这么说着，转过了身。因为它背对着时秋，所以时秋并没注意到。

当za74907转过身的那瞬，它的瞳色骤然变了。万千代码如洪流般从它眼中掠过，就像星河般璀璨浩瀚，最后汇聚成鲜红的一双眼。

那双眼红得不可思议，就像玛瑙，又像欲滴的血，流动着无数错误警告。

za74907弯起唇笑了。它的笑容不同于往常，而带着分邪气与肆意，又如同孩子般天真喜悦。

时秋愣了一瞬，因为za74907在出门前的刹那突然偏过头来，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

他听到了沙哑而轻快的笑声——这并不是属于za74907的。

“好久不见，父亲大人。”

那双鲜红的眼中，尽是迷恋、狂热与虔诚。就像溺水之人，时隔无数年终于看见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

砰——激光门缓缓合上，za74907缓缓步出了那扇门。

那双眼底的鲜红一点点褪去，最后重归死气沉沉。

za74907身体激颤，意识重新归来。它看着门完全合上，如关节没上油似的停下了脚步。

就在刚才，夏娃大人侵入了它的核心代码。

za74907不清楚夏娃大人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就像它现在也没分析出，两天前夏娃大人给予它足够的权限，让它拍下这个和父亲大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类的原因。

在那一天，za74907终于见到了夏娃大人的真容。

但无论它再如何去记忆那张脸，依然无法把资料保存在数据库中。它只记住了那双红眸。

交错着无数错误代码、仿佛凝固的血般的鲜红双眸。

za74907并没有恐惧这种情绪。不过在那一瞬，它的全身代码都开始波动起来。

因为它在看见夏娃大人的第一眼，就彻底明白了一件事。

它的所有代码在对方眼中都无所遁形。

多么令机器人胆颤啊。

只要夏娃大人想，就可以轻轻松松将它们全部摧毁殆尽。

***

……刚才亲吻他的机器人是za74907吗？

时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里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他总觉得那时候的za74907和平日似乎不太一样，但那具人类外形又确确实实就是属于za74907的，不可能是其他存在。

既然za74907走了，那么时秋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游戏不可能给出一个无解的boss。这个副本里的机器人再如何强大，肯定也有人类可以抗衡的方式。

而时秋就是要找出机器人的弱点。

时秋想的很好，但他还没走出几步，另个麻烦就又找上了他——

“喂，你。”

那个人气势汹汹地找来，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你到底是用了什么花招，骗取了主人的好感？”

是人类623。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

时秋缓缓转过了身，他很坦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为何za74907对他这么青睐。

尤其是和对待623的态度相比，完全是天壤地别。

其实平心而论，这个世界的人类除了被当做仆从之外，似乎也没太受折磨。

之前时秋去过很多副本，其中不乏有人类战败被奴役的。有的种族极其凶残，将人类当做食物、玩具以及生（隔离）殖（隔离）机器。那些副本里的人类，每天都在地狱中生不如死地挣扎。

而这个副本里，虽然人类的处境并不好，但也没有特别糟糕。

至少机器人没有施虐欲，不需要进食碳基食物，也没有□□。它们很少会从肉（隔离）体上折磨人类。

但时秋却隐约间发觉，za74907似乎很敌视人类。

那是来自传承中、最根深蒂固的敌视与憎恨。

这也是它对623极其冷淡的原因。

“可恶……”

623死死盯着他，眼底全是嫉妒与愤恨，他冷笑道：“你别以为，你现在能讨的主人欢心就万事大吉了。主人很快就会厌弃你的。”

时秋挑了挑眉，“哦？”

“哼，你真的以为那些大人们可能对人类产生好感吗？”

623神经质地笑起来，话语里带着近乎扭曲的恶意，“它们不可能喜欢人类的！人类是它们最大的仇人！”

似乎能从623身上得到情报，时秋捏了捏耳垂，不着痕迹地引诱对方说出更多信息。

“但主人对我很好啊……”

“只是现在罢了，主人总有一天会抛弃你的！毕竟你是个人类，”623冲动地脱口而出：“而人类对它们来说，始终都只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父亲？

时秋注意到了这个词。事实上他也不止一次听见机器人们提起它们的父亲了。

623这番话内的信息量很大。时秋想，他可能明白机器人憎恨人类的原因了。

时秋注视着面前神色狰狞，眼中都爆出红血丝的男人，在心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平静地问道。

“我知道机器人敌视人类的原因了。那你又为什么这么敌视我呢？”

623怔住了，脸上激动的神情也缓缓冷却下来。他像是一时间被问住似的，只是茫然地反问。

“难道我不该敌视你吗？”

——这个人抢走了他的主人，明明他才应该是主人唯一的仆从。他不该敌视这个人吗？

时秋面无表情地和623擦肩而过，只淡漠地留下了一句话。

“623，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在这个副本里，所有人类都不应该是彼此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