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与时初的第一次见面。

时初在来到他家前本不叫时初,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半途改的。此后直至最后离开这个副本时，时秋都不清楚时初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因为自己现实里有弟弟的缘故，时秋很擅长、或者该说习惯了与时初的相处。他不确定一开始的自己与时初有着多少感情,但既然作为兄长，他还是和时初正常地相处着。

时初刚来到这个家时生疏而又笨拙,父母亲热地拍打他的肩膀,告诉他要好好照顾弟弟。时秋旁观着，他发现时初身上的确有着一种对在这里生活的陌生感、他就像一只青涩而又羞怯的小鹿。时秋不知道时初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时初相比起正常同龄人来说，也要太过小心翼翼和谨小慎微了点。

他曾在爸爸口中语焉不详地得知：“你知道吗……时初一直被他以前的亲人虐待着。”

虐待。

时秋微微拧眉，他脑子里一瞬间延伸出了许多内容。他想，他大概知道时初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格了。

时初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这点就和时秋现实里的弟弟截然相反了。他的脾气很好，似乎从来不会生气或是任性,永远一副懂事的样子。班里老师诟病的也只是时初太过容易害羞,哪怕只是别人随口的一句夸奖都能让他不知所措。除此之外，时初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乖巧懂事的模样,永远带着温柔的微笑,永远能做出其他人喜欢的事情。

时初好像始终不会犯错。

于是他的同学、家长、老师都对他交口称赞。时秋没有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过时初一句不好,就连他同学也兴冲冲跑来过,和他八卦过初中部那个过于受欢迎的学生。

但是……这世间真的有不会犯错的人吗？

时秋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那是机器人。不，准确来说,就算是机器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正确。何况是人类呢？

但时初做到了。时秋自己稚嫩的身体里塞着他长大后的灵魂,但他有时候凝视着时初,却觉得那具躯壳里塞着更加古怪、也更加莫名的东西,充满了违和与异样感。并不是年纪的不同,更多的是一种性质上天翻地覆的差别。

迄今，即使过去了那么久，时秋依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他发现自己竟然想得起那个下午的每个细节。

阳光温暖，阶梯两边的扶手顺着楼层延伸着，微风隐隐约约从窗外吹来，卷起了墙角绿植身上的叶子。时秋放学归来，刚推开门就看见时初怔怔地站在楼梯边，正盯着窗外发呆。

时秋走到时初身后，虽然他并不感兴趣，但为了显示“兄长对弟弟的关心”，他还是礼节性问了句：“在看什么？”

时初依然出神地望着那边，并没有回答他。

时秋也不介意，他的视线也顺着时初看了过去，窗外依然是大片大片的、静谧而美好的日光，日光融化在房间里，几乎把空气都染成了金色的。而在阳光下——是蝴蝶。

蝴蝶振动着翅膀，在阳光下起舞着，每一次振翅都落下了金灿灿的光。蝶翼在空中划过优美而柔软的弧线。

“在看蝴蝶吗？”

时秋意外地挑了挑眉，难道他这个“弟弟”还对昆虫感兴趣吗？

“啊……是的。”这次时初终于回答他了。他就像被时秋的话给惊醒了般，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我喜欢蝴蝶。”

“哦。”

时秋应了声，得到了答案，他便不甚在意地转过身打算回房。或者该说，他本来便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他背过身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

“……哥哥，你觉得蝴蝶……知道……吗？”

时初的声音很小，时秋只能听见其中零星几个关键词。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你在问什么吗？”

时初却局促不安地握着拳，小声说着：“没、我什么都没说……”

时秋望向窗外，刚才还在那里振翅的蝴蝶们不知何时已经一股脑散去了，那边的树杈两侧现在空空如也。而隐约的阳光似乎也即将褪去，只余下一阵旧旧的凉。

他没有再多问，只是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大抵时初的确是很喜欢蝴蝶的。

因为时秋后来在时初的书里看见了压制成薄片的蝴蝶标签。蝴蝶那仅有的、振翅的一瞬间被永远定格在了书页里。看着那仿佛还活着般的书签，时秋的眼中无端浮现出了那日蝴蝶在太阳下优雅飞行着的画面。

蝴蝶的羽翼划过空气，抛下了金灿灿的光。美好而又梦幻。

而现在却只能毫无生气地躺在书中，成为了被禁锢的蝴蝶标本。

它再也不是自由的。

时秋莫名想起时初那天的话：蝴蝶知道吗？

他轻笑了声，伸手温柔地盖住了这本书，蝴蝶书签也像一点荧光似的、隐没在了那如雪片般的书页中……时秋不知道时初当时想问什么，但蝴蝶肯定是不知道自己最后会被做成书签的吧。

*

时秋和时初最初的关系不能说好，但也不能说不好。用个不是很恰当的成语，他们俩相敬如宾。他们表面上维持着和谐而又友善的兄弟关系，彼此的交往十分有分寸，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远。

时秋并没有和时初深入交流的打算，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多的是双方无形间划出来的。

时初的名气越来越大，时秋在高中部也时常能听见对方的传闻。他知道了时初成绩优异，让所有老师都赞不绝口。能拿满分的人很多，但每次考试都能拿满分、并且毫无意外的人却很少。时初的老师们一致认为，时初有能力去完成更高程度、也更困难的课程。时初的班主任也向时家提议过跳级，最后是时初自己拒绝了。他嘴上谦虚地说着觉得自己能力还不足够，但时秋冷眼旁观着，却知道时初拒绝的理由根本不是这个。

他看着时初的眼睛，那里面带着一种与年龄无关的漠然与平静。尽管时初会因为其他人的夸奖而涨红了双颊，但他的眼睛里却从来不会因此产生喜悦或是任何情绪波动。他像是把这些赞誉当做是理所当然的。

天才。

……大概是这样吧。他们家也礼貌地拒绝了老师跳级的提议，当晚时初才知道了父亲的想法。父亲说话时的表情古怪而又苦涩，“时初是个天才……因此我更希望，他能过着和同龄人一样的生活，体验正常人的人生。”

后来时秋才明白。

时初不选择跳级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而是他彻彻底底觉得跳级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用处。

时初所掌握的知识面早已远远超过了初中、甚至是高中生应有的。

——这是时秋在对方房里看到一大堆晦涩的外文大部头学术专著后，所意识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