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悯将江长慕送回了江家。
从前那个鼎盛的江家,如今早已冷清了。
江长慕见他望着门上的匾出神,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你还记得。”
这是江父亲的笔迹。
“许悯,我知道,我要死了。”
江长慕神情淡然,坐在竹椅上,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中还捧着一杯茶。
应悯记得,他从前就喜欢这样。
“那时,你坐在高台上,公主对你格外欣赏,那么多的人,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就连几位皇子的气度都不及你。”
“我那时不善言辞,未有所成,旁人都说我的画过于华丽,缺了文人雅致,我当时很生气。”
想到初见的场景,应悯也轻轻地笑了,“我记得,你生气的把画扔到了湖里。”
江长慕也跟着笑起来,“你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连忙叫你的侍卫去给我捞起来。”
少年意气风发,心中志向远大,他们都有着对彼此学识的认可,也有对彼此的欣赏。
既是知己,也是好友。
“后来我就时常去你那里躲我娘的唠叨。”
可惜啊,那时他只觉得吵闹,连一个字也不想听。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许悯,其实我很想我的父母亲。”
那时他咬着牙,不肯在父亲面前落泪,因为他知道,父亲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德行,所以,他知道,父亲一定会为他骄傲。
可是直到半夜醒来,看见父亲白了的头发,和那无声的眼泪,他才知道,父亲心中也是这样痛苦难过。
“我受刑的时候,就在想,以我爹的性子,要是知道我给梅妃画了像,他一定要气死了。”
“许悯,我连我娘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是江长慕耿耿于怀的痛苦所在。
他知道,天子已然昏聩,无论有没有许悯的事,他终究逃不过这样的劫数。
可是还是难过,他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的责怪他,也不是真的怨他不知变通。
她只是出于爱子之心,希望他放下心中的抱负,保全自身。
应悯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了许多年少的事。
说他们高中时骑马游街,一身的鲜花,那个时候,江长慕还是个俊美的少年郎,被一个姑娘追了三条街,最后被逼的从楼上跳了下去,折了脚在许悯这里躺了三个多月。
“后来,你的眼睛不好了,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所以我支持你搬到山上的别院去。”
他本想陪着,可是想到他这样一个好强的人,恐怕不愿意看到自己这样的怜悯。
“许悯,你当神仙,快活吗?”
如果是年少时的江长慕知道自己的好友是神仙转世,他一定会激动的要他带自己去真正的天界,让他看一看天界的景致,是不是真的如同世人所想的那般美好。
可现在的江长慕更想知道,许悯当回了这个神仙,心中快不快意。
应悯没有说话。
天界十几万年的时光,真正留在他记忆中的事情并不多。
“天界很美,等你死了,我带你去。”
江长慕闻言摇了摇头,“不了,此生愧对父母,来生必定是要报答的。”
“所以你当神仙,并不快意,是吗?”
唯有许悯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才会提及其他的事情。
江长慕想到温情,有些失神。
“原来,即便是神仙,也不一定会得偿所愿。”
即便是人人都想去的天界,人人都想当的神仙,也不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
江长慕起身从房间中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他,“这是当初送你们的新婚贺礼。”
可惜,后来的许悯和温情已经无暇顾及了。
还是江长慕特意赶到许家,将它带到了江南。
应悯缓缓打开画卷,看到了里面相对而坐的人,目光再也离不开了。
江长慕看着慢慢升起的月亮,那些过往好像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自他识字开始,到能够在父亲跟前背下千字文,第一次进京城,见公主,见天子,到他名满天下,千金难求他的一张画。所谓得意,所谓失意,所谓圆满,所谓飘零,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我听过梅音姑娘的故事。”
江长慕的目光清亮,直直的看着应悯。
“所以,把这些事,都忘记吧。”
应悯抚摸着画卷中女子的面容,许久没有说话。
在温情随他离开的时间里,他无数次的想去见她,想去将她找回来。
每一次,都败在了情投意合四个字上。
所以只能将自己关在房中,一遍一遍的描摹她的画像,期盼着她如同最开始那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温姑娘同我说,你是这世上,待她最真心的人。”
“也是最笨的许悯。”
那时温情是怎么说的。
说他笨得很,道士要他想法子留下她,他却只想把他推到别的男子怀里成全她。
永远都满腔真心的爱着她,即便是她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移情别恋,也还是会低下头恳请她留下来。
总是要她答应当他永远的妻子,生生世世的妻子,一天一遍,比街上的糖人还要黏。
“所以,许悯,把这些都忘了。”
应悯看着他慢慢跌在椅子上,目光开始涣散,眼睛直直的看着院中的桃树。
江长慕握住他的手,握得极紧,“许悯,此生有你做知己,死而无憾,只是我死之后,切莫挂怀,若有缘分,自当相逢。”
应悯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挂上笑意,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月色之下,一片静谧。八壹中文網
天狼妖看着他将一切打理好,又看着他将画卷烧毁在自己的坟前,颇有些好笑。
却有些嫉妒。
“应悯,你把我拿回去,可是大功一件。”
应悯没有说话,直到画卷烧干净了,灰烬被风吹散在山野之中,他才将那块被一分为二的玉佩放在温情与他的坟前。
“不必了,你自己回去吧。”
天狼妖敛了笑,“你要学临渊?”
应悯拿过山海剑,放到他的手中,“我答应过她,要与她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这一世,他们已经耽误太多的时间了。
她也等他太久了。
天狼妖看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雷劫,想要带着他离开,却被应悯拒绝了。
“烦请你,在我死后,替我看看江长慕转世去了何处,如果可以,请你帮他与父母相逢吧。”
说完,紫蓝色的雷便劈到了应悯的身上。
天狼妖这才发觉,这是应悯自己召来的诛仙劫,他不是要当临渊。
他要陪着温情,神魂俱灭。
司命仙君被这雷声惊醒,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匆匆赶到这里时,雷劫已经结束了,只看到了天狼妖和那把山海剑。
天狼妖看着司命仙君和一众过来看热闹的仙人,低低笑了几声。
笑得有些忍不住了,便仰天大笑起来。
“真可笑。”
这九重天界的锁情塔,足足有十八层,光是司法仙君,算上如今的应悯,已经三十个了。
他有时候觉得这些仙人真是可怜。
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可恨。
他们摒弃七情六欲飞升仙界,成了清冷禁欲的神仙,待他们变成石头一样的心肠时,却又要他们去历劫。
司命本以为,这一次不会有临渊的事出现,却没想到,应悯根本不想当临渊。
十万年,似乎好像逃不开这个劫数。
十万年更换一个司法仙君,十万年陨落一位司法仙君。
也许是应悯过于决绝,也许是他们自己也觉得可笑。
本来向来看热闹的仙人都没有说话。
天狼妖将手中的山海剑还给了他们,自行回到了锁情塔。
有时候醒了,他也会记起每日醉酒的梅音。
应悯院中的仙鹤不知何时化了形,每日里总要跑到他这里来同他说上许多的事。
有时候说院中那棵喜欢和它玩的商枝,有时候会说应悯,说累了,它就喜欢去荷花池里戏水。
好像什么都没变,其实也有变了的。
比如天界的司法仙君不必再下凡历劫了,变成了十万年换一任。
他有时候也会做梦,梦见梅音还在和他说话,临渊还是一个石像一般的仙君,可是醒来后,他睁眼看见的,只有高高的锁情塔,和连风声都没有的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