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今年已经十六岁,生了个罕见姓,姓竺,单名一个定字。竺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唯有面皮长的极好,旁人都说,要是给他梳妆梳妆,必然扑朔迷离、雌雄难辨。为此他也有些苦恼。他母亲在他一岁半时便去世了,父亲靠跑商立业,打小就带着他东奔西跑,虽然受尽世态炎凉,却也吃穿不愁,还见识了天南地北的大千世界。父亲给他取名为定,本意是希望他一生安定、心境宁定,可跟着父亲久了,这个字,还有这个名字,都好像变了味。父亲一生信命,信的厉害,常常把“人的命,天注定”挂在嘴边,教导竺定要顺势而为,不能与命运抗争。竺定原本是听从父亲教导的,可一次偶然经历,给他的内心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幼时跟父亲跑商,路过一个寺庙,父亲去谈生意,他就跑到寺庙周围玩耍。寺门大开,只有一个僧人在打扫门前落叶,看见竺定只是双手合十,并未多言,于是他大胆跑进寺庙,想探索一番。要是被父亲看见,肯定要责骂他:“片刻都不安定,尽要惹是生非!”
庙里没什么僧人,只能听见诵经的声音,竺定心想,和尚们应该都在大堂念经。于是他绕开前堂,去了偏殿。偏殿也没关门,正对着门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本书。好似鬼使神差般,他对那几本书产生了别样的好奇,那几本书勾着他的魂,让他不得不过去看。竺定识字,父亲教过他。还没翻开书,仅仅看到封面的书名,竺定就呆住了。《道祖和猴子的故事》、《退婚传奇》、《一百零八个兄弟带我飞》、《姬态美图》、《桃园轶事》、《凡人下海》、《马大师四海扬名传》?!种种。他只是觉得很奇怪,佛堂中竟有这种书?不过还是翻开了其中一本,没想到一看此文误终生。根本就、完全是无法自拔。不知不觉看到了日上三竿,他觉得有些口渴,想找些水润润喉咙,没想到刚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袈裟的老和尚,在门口笑而不语。他顿时局促不安,拿着手里的书,放下也不是,离开也不是。正想着如何应对,老和尚却突然开口,“小施主,你要是真喜欢这几本书,就拿走一半,给老衲留一半,只是不得与旁人提起此事。”
竺定一下子懂了。原来这老和尚不好好念经,专喜欢看这些七七八八,这下就能顺利脱身,还能嫖到几本好书!于是他赶快找了几本名字响亮的,笑着对老和尚道了个阿弥陀佛,匆忙就离开了寺院。他小心将几本书藏在马车上,不让父亲发现,闲时就拿出来看。书中的主角,个个命运多舛,却个个顶天立地!他们没一个信命的,最终却也都修成了正果,好不让人敬佩!从那以后,竺定表面上迎合父亲,心中却暗暗不肯信命,谁说人命天定,我命由我不由天!最近又接了一单生意,他和父亲以及雇佣的四个镖人,正奔走在山林间的路上。这条路平时来往的商队和行人都很多,也没什么野兽出没,只是偶尔能碰到几个打家劫舍的蟊贼,所以雇了四个大汉护送。此时,父亲又在马车上给竺定训话,还是什么“安定”、“不争”云云。巧的是,竺定这几天读书读的正酣,就差没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书中的主角了。于是他便和父亲争了几句。“父亲,你老是说叫我安定守己,可世上就真没有逆天改命之人吗?”
竺定撇了撇嘴。“哪里有什么逆天改命之人!就算有,也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跟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商人有什么关系!”
父亲听他说完,很不高兴,眉毛都拧到了一起。“可我听说,世上有御剑乘风的仙人,他们一生苦修,大能着甚至能活千八百岁!更有甚者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呢!”
父亲听了他这话,怒火一下子窜的老高,“哪里听来的胡话!就算有仙人,仙人会多看你一眼吗?”
说着气的拍腿而起,不小心头撞到了马车棚顶。竺定没回话,把头扭了过去,心里却闷闷不乐。跑商跑一辈子,受尽冷眼和嘲讽,低三下四,点头哈腰,别人骂到头上也得受着,唾沫喷到脸上也得忍着。难道这样一辈子就好吗?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敢说。父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长叹一口气,缓缓坐下了。其实这些年自己也萌生了退意,而且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成人,虽然自己教育他要安定,但他生性跳脱,不服管,况且跑商一辈子总该有个着落。父亲只想再多赚点,然后就回老家生活,给儿子成个家,找个好媳妇,哪怕耕地种田也好,只盼着一生平稳和顺,安享天伦之乐。“等我们再跑几单大生意,就回老家去吧,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读书就给你找个先生,喜欢练武就给你找个武师,你要喜欢上树捉鸟,就当个农汉,闲时愿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别再远行了。”
父亲这话,有三分语重心长,还有三分无奈,更多的,是那四分的关怀。听的竺定心里难受。马车一直缓缓前行,前方的路好像漫漫无尽,只有夕阳的余晖洒下,透过车窗照在父子二人寂静的脸上。竺定心想,今后也别再和父亲争论了吧。可是少年心中有一团火,即便遇上冷水,泼了满怀,却总能留下一丝光亮,不停摇曳,不断生长。突然天边飞来两道长虹,速度极快,比夕阳的光辉还要耀眼三分。还没等四个保镖反应过来,竺定倒是先透过车窗看清了那两道身影。原来是两个脚踏祥云的仙人飞驰而来,看样子似乎正在斗法!竺定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能亲眼见到书中的仙人!这下他对仙法的好奇与渴望再也抑制不住了。虽然保镖带着他们父子躲到了林子里,但他还是拼了命的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要把此刻天上的奇景牢牢刻在脑子里。那两个仙人,一个锦衣玉袍,净面无须,使一柄古朴的长剑,看起来不过中年,另一个斗笠蓑衣,白眉长须,拿着一根拐杖,上面还挂着个酒葫芦,看起来年纪要大些。二人不断施展神通,没有片刻停歇。举手投足间,树木尽毁,鸟兽奔逃,使得天地间轰轰作响,风云变色。躲在一旁的六人难免受到余波的牵连。竺定心想,这修行的仙人虽然神通广大,却也狠辣无情,面对敌人没有半分怜悯,出手尽是杀招。那四个保镖吓得魂都散了,直接抛弃了竺定父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远离战场。竺定虽然想多看几眼,但保住小命要紧,于是和父亲一起拼命往林子深处跑去。跑出几十丈远,依然能感受到阵阵烈风在耳边呼啸,一根树枝被震到了竺定脸上,打出一道深深的红印,可已经没时间叫苦了。跑着跑着,竺定突然感觉余光中的身影不见了,于是扭头回望了一眼。这一眼,却望到了生命的尽头。父亲趴在了地上,扩散的鲜血即将要把全身淹没,后心处拳头大小的洞血肉淋漓。竺定瞬间双腿发软,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想要迈步走向地上的父亲,可却怎么都挪不动步子。他还是挣扎着向前走,哪怕双脚有万钧之重。世界此时已经失去了色彩,唯有触目惊心的一滩血色,是他眼中的全部。可天意不许他走到那里。远方飞来了一团炽热的火焰,恰好落到父亲身上。给血色的天地中,又增添了一抹绚烂。可绚烂中没有丝毫生机和希望,只有无限的死寂和荒芜。竺定心中的火,被眼前的火熄灭了。他双腿突然充满了力气,拼命向着那两个仙人的位置跑去。心中似乎期待着再飞来一团火,将自己的身心,从这尘世中带走。可那两个仙人早已离去,来时轰轰烈烈,走后缥缈无踪。留给凡尘的,只剩满目疮痍,和飞灰湮灭。夕阳渐渐沉入了地平线之下,竺定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不住的颤抖,空旷的四周显得他的身躯更加渺小。他突然想起来白天时父亲说的话,仙人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在扫地时,踩死一只虫子,还会为它立个墓碑吗?不知过了多久,泪水似乎都流干了,天空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赶走了夕阳,他们的周而复始不会因为世间任何插曲而改变。竺定艰难的爬起来,又往父亲那里走去,路上看到了一片破碎的衣角,是父亲的衣服。于是他拿起那片衣角,往林子的更深处缓缓走去。走到一颗大树下,用双手挖开一个洞,埋葬了这片衣角。又折了一根树枝,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在树皮上刻下“父竺维葬于此”。做好一切,他不想再动了,瘫软在大树下。父亲说的对,果真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命里的定数。沧海中的蜉蝣,岂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万木中的一叶,随着秋来必然枯黄,最终化作泥土,悄然告别天地,好似未曾来过。不远处似乎草木稀疏,竺定想到那里看看月光。走了数十步,周围已经没有树木,原来是一处断崖,足有百丈高,下方是幽森密林,一望无际。竺定立于崖上,双目正对皎月,突然笑了出来。原来天不绝我,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如此完美的葬身之地,这恐怕也是命中注定!他没有迟疑,径直跳了下去。脑中似乎瞬间闪过十六年的种种,喜怒哀乐,苦辣酸甜,如今皆为泡影……战场上,那个华袍男子飞了回来,身上似乎受了伤。他依稀记得与持杖老人战斗时,旁边有几个凡人。现在回来看看,若是没死,就搭救一番。只是地上的痕迹告诉他,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于是他再次飞走,未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