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尼莉丝的问题令舒云归和路亭都沉默了。
在人类的传统观念中，心脏和大脑似乎是一个人存活的表现，在经过医学技术不断发展之后，人类已经可以接受全身移植手术，其中包括心脏移植，但在大脑移植这方面，即使在医学技术上已经没有问题了，但在人们的观念中还是很难跨过去这道坎。
在科技如此先进的霍普星域上尚且有些人不能接受大脑移植术，更何况是在科技无比落后的第九星，柯尼莉丝可能从出生开始就没接触过现代医学，更别提让她在短时间内接受活人全身高达85%的置换手术了。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原来的他’是从什么角度去理解和解释的，但是从医学层面来说，我们给你堂兄置换身体采用的一切组织都是从你堂兄自己身上提取细胞克隆出来的，它们与你堂兄拥有完全一样的生物基因序列，完全可以看做是你堂兄的一部分。”
路亭跟柯尼莉丝解释道：“克隆技术早在古地球就出现了，并且顺利通过了人类科技伦理道德发展委员会的认定，这项技术早已炉火纯青，采用自身细胞克隆也可以免除排异反应，你堂兄的置换率虽然高了一些，手术风险是有，但这也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办法。”
柯尼莉丝望着他手中显示仪上各项自己看懂的数据，胸膛起伏着问：“那……置换了心脏和大脑之后，他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还能知道自己是谁吗？”
路亭看了一眼舒云归，熄掉了手中的显示仪，道：“一般来说，脑细胞克隆之后，所有记忆都会被抹除，他会回到新生儿状态，但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会在他手术之前为他提取记忆，加载到芯片中，在为他进行大脑移植术的时候一起移植进去，这枚芯片会承载他以前所有的记忆。”
一听见这话，柯尼莉丝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路亭不知道她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刚要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的时候，检查室内却传来呼叫铃，护士示意说费恩·劳伦尔要见他们。
仅仅过了一夜，费恩·劳伦尔的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他已经不太能行动了，身旁的生命维持系统显示他出现了心力衰竭的状况，护士给他上了心肺维持贴片，这可以保证当他出现心脏骤停状况时能及时完成急救，但对于躺在床上的费恩·劳伦尔来说，堂堂国王却只能衣不蔽体地躺在病床上、插着满身管子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虚弱地忏悔自己的罪行。
这是极不体面的，舒云归给他给他压了下被子，勉强虚掩住了裸露的身体。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
看向舒云归的眼神中感激之情一闪而过，费恩·劳伦尔道：“在我死之前，你们有什么问题就抓紧时间问吧。”
柯尼莉丝哪里还问得出口，只能坐在椅子声掩面痛哭，一切问询工作便都落到了舒云归身上。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缪斯的？”
这个问题很关键，舒云归不想柯尼莉丝出城这一趟全是起源于她堂兄的一个谎言，这将会让她承受的所有危险都变得毫无意义，但问题的答案并不如他的意。
费恩·劳伦尔深深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柯尼莉丝的头顶，道：“第一次接触到那个东西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
这个消息着实震惊到了舒云归，他以为费恩·劳伦尔即使是第九星最先接触缪斯的人，也不会早多少，没想到这个问题一下就把时间推到了二十多年以前。
“那还是第二十二任君主在位的时候，他下令拆除移民飞船中的动力核心，而我则是王室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先锋官，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次的任务很顺利，我们找到了沉眠之地，发现了移民飞船，也很顺利地拆除了动力核心。”
“一切变故应该就出现在我们离开飞船的时候，我踩空摔了下来，按身边人的说法我摔下去的位置离地面并不远，但我的脑袋却磕了一个大口子，昏迷了很久，在昏迷的时候，我想我第一次看见了缪斯。”
无需舒云归提醒，路亭立刻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查看着费恩·劳伦尔的头颅，在他头顶正中心确实发现了一条长达五厘米疤痕。
他立刻在显示屏中调出了费恩·劳伦尔的大脑逐层扫描影像，果不其然在顶叶部分发现了一个极微小的芯片，小到几乎要以为那是屏幕上的一粒灰尘。
“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漂浮在飞船内部的芯片进入了你的大脑中，只是现在不能确定你的那次高坠究竟是意外还是缪斯故意为之。”
舒云归问道：“缪斯在你脑海中呈现的是什么形象？”
费恩·劳伦尔微微摇头，道：“准确来说，它没有形象，因为我根本没见过它，只见过它提供给我的美梦，那是一片祥和的世界，没有兽人、没有冲突，一切都是战争前的模样。”
“如果只是一个美梦，你怎么确定你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遭遇缪斯的？”
“我并不知道，我也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为了让第九星回到战前的美好模样，我拼命作战，但一切还是不可挽回地恶化了下去，没有办法我只能建立了内外城，那时我依旧没有意识到我们最大的敌人其实根本不是兽人。”
“直到两年前，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共和派突然宣布代行王权，我与杰弗里激烈理论不成，当晚被软禁，然后就在那一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摆脱了人类血肉之躯，意识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
“在那个梦中，我看见了缪斯留给我的文字，说‘人类电子化’才是人类发展的终点，为了第九星人民不再活在兽人的恐惧中，它引导我，让我决心为了全民电子化而努力。”
舒云归站在床尾，问:“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吗？”
费恩·劳伦尔依然摇头，道：“我以为那是神明给予我的启示，从那之后我便开始频繁做梦，梦中它会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买通了看守我的人，联系到了以前的一些旧臣，以启动第二次星际移民为借口，派他们出去寻找移民飞船和动力核心，但实际上是为了将动力核心重新装回移民飞船，重启智能主脑，释放缪斯。”
“柯尼莉丝和侦查小队就是在这段时间中被你派出去的众多人手的其中之一吧？”
“是，野地太危险了，那个时候缪斯还没有进化出控制兽人的能力，也没有所谓的兽人首领出现，我派出去的人基本都死在了任务途中，这样的消耗太巨大了，以至于我身边根本没有可用之人，直到那一天晚上，柯尼莉丝翻进了我的院墙……”
一直在无声哭泣的柯尼莉丝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注视着他。
“原本我真的没想派她出去，她只是个小女孩，出城就是送死，但不知道是一直被缪斯引导的我冲昏了头脑，还是那一刻缪斯控制了我的思想，我还是骗了她，没想到柯尼莉丝为了帮我，竟真的一个人出了内城，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找到了移民飞船和动力核心。”
柯尼莉丝抽泣着，问：“那、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运走动力核心的？”
费恩·劳伦尔咳嗽道：“就在你们到达门罗天文台之前，共存派与外城哈维老板合作运回冶金机器，飞行员被换成了我的人，当时一共有三台直升机，他们在去往拉克罗宁炼金场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动力核心，在你们离开炼金场之后，动力核心被暂时安放到了炼金场中。”
“你不是要把动力核心重新安装回移民飞船中吗？为什么不直接去沉眠之地，而要把动力核心放到拉克罗宁炼金场中？”
舒云归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道：“你并不是百分之百相信缪斯，是吗？”
费恩·劳伦尔的唇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没错，虽然它给我展示的梦境很美好，但我毕竟没有亲眼瞧过‘人类电子化’之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开始我只是想，血肉苦弱，既然第九星已经到了这一步，全员电子化似乎也是一条出路。”
“可当我真的走到这一步，我却犹豫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电子世界中的那道代码究竟还算不算是我，加上那段时间兽人首领出现在第九星，我担心缪斯会背叛我与共存派合作，于是我谎称没有找到动力核心，暂时将东西藏了起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阖眼道：“你们回来之后，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外城年轻人死后被电路驱动的模样，我害怕了、后悔了，我担心自己与第九星所有子民都会沦为那副模样，变成缪斯侵略下一个星球的武器。”
“你现在想起了你的子民？当所有人都在为了你的谎言不顾性命、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你却背叛了他们，你对得起那些因为你的谎言而枉死的人吗？”
舒云归拳头紧握，他咬着牙，并不为费恩·劳伦尔的忏悔动容。
“是，我的确对不起他们，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坚定一些，做一个为第九星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国王、或者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的内心都会比现在轻松的多。
费恩·劳伦尔仰头苦笑，一滴泪水迅速滑落眼角。
“但正是因为我的善与恶都不够纯粹，既想活得够久，又想青史留名，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