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飞驶在冬日的寒风和有些灿烂的阳光中,杜若第一次坐在父亲的身边,略略地抬起
头去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修川大人,此时略略地换了一个动作,原本垂着的手忽
然的落在了杜若的肩头,他微微地一怔,感受到来自手心的力量,他看见父亲的眉头狠狠皱
了一下,面色依旧的凝重。
修川茂禾无心去看窗外的美丽景致,所以他索性伸手去遮蔽投进车中的光芒,黑暗中,
他的脸庞越发的沉重。将近十五年的隐忍过后,修川茂禾不曾想过,再见杜若居然是这样的
场景,这样的心慌。这种心慌的感觉,是他临阵杀妖,面对各种各样可怕的妖鬼,斗智斗勇
之间,非死即生时都未曾感受到的。而今,这种心慌的可怕感觉却遍布了全身,让他说再也
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杜若也是沉默的,父子俩之间,只有车轮滚动的辘轳声,和仆人驾马的鞭笞声。杜若
甚至没问自己将要去到哪里,为什么要去,还有过去的近十五年,父亲为什么要将自己囚禁,
这之间的种种关于自己命运的事情他都没去问一句。他只是将脸慢慢地埋进了车内的黑暗
中,反复地想着,就在刚刚的分别中,嘉木看自己的最后那一眼。
那一眼,平静而平淡,就如同最普通的日子里他看自己的眼神,或者,比平时的更为平
淡。平时的他,看着自己时至少挂着明确的喜怒哀乐,说到伤心的事情会悲,快乐的事情会
笑,这正是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嘉木教给他的东西,什么是喜怒哀乐,什么是生活。
可为什么,临别时的那一眼,他从他的眼睛中却看不到任何的情绪。一种莫名的悲伤蔓
延开来,杜若漂亮的眼睛隐在墨色的黑暗中,没人知道,一滴泪从他的脸颊滑落。
父子俩各怀心事地坐着,马车从温暖的阳光中又飞驰到凄寒的夜色中,又从夜色中飞驰
到阳光里。就在这飞驰的日子里,天气竟然稍稍暖和了。车障再次被拉开,已是半月后了。
杜若从睡梦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睁开眼时,修川茂禾的脸映入帘中,继而看到
的是,修川茂禾身后的森严寺庙。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深山之中,四周都是绵延不
绝的山脉,甚至能听见“哗哗”地流水声,伴着鸟语虫鸣,像是隔绝世外。当然,最引人注
目的还是山间的这座寺庙,高大而耸立,站在这寺庙的脚下,令人望而生畏。
一座长长的阶梯连接着山间与寺庙的两端,阶梯两旁全是经过寒冬洗礼凋敝的树木,如
今天气稍暖,又有了枝桠复苏的迹象。跟在父亲背后,杜若一步步地踏上阶梯。快到门口时,
他看见挂在门边的两盏白色灯笼,上面写着几个字。
“流云寺。“杜若轻念间,就看到有个和尚出来迎接。他没细听他与父亲的对话,直到看
见父亲一脸失落时,才细细听了几句。
“实在不好意思,修川施主,家师出去云游已有一段时间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
“
“一点讯息也没有吗?他没说去了哪里吗?“
“没有。“和尚回答道,”家师云游,从来不会留下任何讯息的。“
“竟然会这样。”修川大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捋了一把胡须,“那不知道其它禅师可在寺内?”
“皆在。”
“那劳烦师傅通禀,修川茂禾携子修川杜若求见。”修川大人双手合十,深深施礼。
“不必通禀。”那师傅赶紧还礼,“家师离开之时已经吩咐,如修川施主携子求见,先在东厢
房住下。所以,各位施主请随小僧前来。”
那师傅一旁闪身,做出请的姿势,修川大人不敢现行,赶紧侧立躬身。那和尚便如此引领者
修川家一行人向东厢房去了。
杜若未曾想到,这寺庙的院子居然如此之大,若是从外门看根本发现不了,但这里的清静的
感觉,却让人忽觉放下了所有的烦恼,只有淡淡萦绕的焚香味,和隐隐传来的诵经声。
少时间,众人已经来到厢房了。
“师傅,不知我们接下来要……”修川大人看和尚领完路要走,赶紧问道。
“几位施主暂且在此现行住下,稍后将有弟子送来素食斋菜请各位施主品用,家师曾告诫,
各位不要随意走动。”那和尚又施了一个大礼,“请施主自便。”
和尚走后,杜若稍稍地打量这个寺庙中的房间,这里很宽敞,也很清雅,摆设不多,却
有两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中间的墙面上挂着一副飘逸的字画。
二人坐下后不久,就有和尚送来了饭菜。饭菜全是素食,吃起来却很可口。饭后,因为
舟车劳顿,二人早早地睡下了。
清晨的鸟鸣声很是悦耳,杜若睁开眼睛时,修川茂禾已经穿整好了衣服。他们出门时,
才发现早有和尚在门口等候,“二位施主,师傅命我前来等候。“
“你师傅是?……”
“正是”释明月“禅师。”和尚说到,十分恭敬的样子,“施主,请吧。”
看来,此行虽然没见到灵休大师,但他似乎已经算准了自己的到访,修川茂禾想到这里,
佩服之余又想赶紧见到这位“释明月”禅师。杜若紧随其后,却止步于禅师的门前。
“在这里等我。”修川茂禾看了杜若一眼,走了进去。
半晌,他又听见“咯吱”一声,门开了。他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
先前的凝重稍稍减了几分,他走到杜若的面前,“今后你就在这里住下,我也会陪着你的。”
修川茂禾说话的时候稍稍地弓下身来,到与杜若齐平的位置,此时他的脸上和话语间,
流露出少有的温和。
于是,寺庙的生活开始了。而这时寒冬恰好渐渐褪去,初春的温暖蔓延而来,杜若在这
此期间不知不觉中又大了一岁,虽然外表的变化不大,但其内心却增长了很多,并且这种增
长是令人悲伤的。
他常常望着一处发呆,叹息之后,是怅然若失的表情。
修川茂禾虽然很想接近杜若,但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感觉自己无法融入他的世界中。兴许
是分别了太久太久,近十五年没陪伴在他的身边,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听他叫自己一声
父亲。有时候,甚至连交谈都是极为短暂的。
时近一月,修川茂禾还是没能解开杜若的心结,但就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令他非常震
惊的消息。
杜若再见到修川园次郎时,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赶了非常久的路才到这里,衣
衫有些褴褛,头发也不像往常那般整齐,还没等修川茂禾开口,他便匆匆递上一封诏书,杜
若看见父亲的脸忽然从平静变得极为震惊,合上诏书后,久久沉默在原地。父亲脸上的复杂,
是杜若也无法形容的,他看见他眼睑之下的皮肤正一下又一下地抽动,此时修川茂禾心中的
矛盾,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京中出现非常恐怖诡异的杀人案件,死者竟还是皇亲,天皇急召不得不走,可眼下,杜
若正生死攸关,一面为人臣,一面为人父,霎时间,一种巨大的无奈涌上心头。
末了,他交待道,“园次郎,替我照看好杜若,待我忙完京中之事后便迅速回来。”
“樱花又开了呢。”安倍鬼束抬头看看月色下的樱花,在这偌大的神社当中,这课巨大的
樱花树极为显眼。
嘉木站在那里,他的目光却不在樱花之上,他看着远处的尸体,那尸体的眼睛正望着自
己的方向,已经扩大了的瞳孔和从鼻子和嘴里流出来的血水,无疑证明了死神的光顾。
“主公。已经处理好了。”
“好。”安倍鬼束没有犹豫的继续向前走去,从刚才的那具尸体旁边拿起了一把沾满鲜血
的太刀,递给嘉木。
嘉木拿过刀,刀柄有些黏,他张开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他感觉到自
己的牙齿在不断的发抖,手也微微的颤动,抬起头,安倍鬼束已经走出了好远,于是他拿着
刀,一路跟随过去。
安倍回头看了看嘉木,然后推了推那院子的门,门从里面闩着,推不动。安倍于是用手
在门上画了一些什么,于是这木门就好像融化了一样,彻底的化成了水。
他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在月色当中,院落里面只有几棵不大的果树,在一
个角落里,一个男人拿着太刀颤抖着看着门口,在她身后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
“安倍,安倍鬼束。”那男人看见安倍极为兴奋,似乎在黑夜中看见灯管一样,赶紧冲过
来。
“安倍,安倍大人,快,快救救我。刚才有好多的妖。”男人一把丢掉太刀过来拉扯安倍
的袖子。
安倍拿着扇子,轻轻的拍了拍,“放心。”
“快带我走,安倍,快带我走。”男人极为慌乱的说话。
“嘉木君,杀了他。”安倍说。
嘉木不知道那个时候哪里来的勇气,从安倍的身后闪了出来,一刀刺向这个男人,那一
瞬间,嘉木丝毫没有任何的恐惧。
“你……你不可以杀我……你可知道,我叫做庆安……”男的嘴里呕出鲜血,他用手紧
紧抓住刀刃。
嘉木咬牙用力的刺进去。
“我叫做,庆安……庆安……”
男人的脸开始扭曲,嘉木的心忽然开始恐惧,他向后退了好几步,看着手更加剧烈的颤
抖,他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那个男人渐渐的跪在了地上……
眼泪从嘉木的眼睛里忽然流出来,嘉木并不悲伤,嘉木不知道眼泪为什么会不由自主的
流出来。
“你们,你们竟然杀死……”那个女人的话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在他们
的身后出现了两个人,她的脖子上多出了一道猩红的血迹。
“走吧,嘉木君。”安倍说。
“为什么?为什么连那个小孩子,都不能放过。”嘉木说。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孩子,
躺在血泊当中,一动不动。
“很多人的属性是与生俱来的,嘉木君,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道理。”安倍说。
嘉木步子有些踉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