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很红,在风里摇曳着。
酒在杯中打转,明亮的有些晃眼。
嘉木浅浅地摇曳着。
身旁的松谷斟满杯后一饮而尽,尽管姿态并不优雅,却带有几分公卿贵族少见的豪气。
“浅原君。”松谷笑道,“今天找你出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嘉木依旧浅笑着摇曳着杯中的清酒,“是吗?”
“当然,要不你猜猜?”
轻抿一口,嘉木摇头笑道,“贺茂兄,跟我还卖关子吗?”
“真没劲。”松谷浅浅地白他一眼,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嘉木也不追问,只是面容愉悦地替他把酒斟满。
几杯下肚。反倒是松谷先急了。
“我说浅原君,你就真的不好奇是什么好消息吗?”
“好奇啊。”嘉木说。
“好奇?”松谷一脸不信,“好奇你怎么不问我?”
“因为我知道你会忍不住告诉我的。”嘉木说,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被料到自己的心思,松谷有些哭笑不得,只是看着身旁这个正襟危坐,举止优雅,白衣端庄的贵公子,还真和自己的性格有着不小的差距。
他看着再次斟满的清酒,终于开口说到,“前段时间你拜托我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嘉木的神情微微一定,举起杯子,“阴阳寮?”
“正是。”松谷道,接着是一声碰杯的清响,十分悦耳,两人都一饮而尽,“自此之后,你我就都是同僚了。”
“贺茂兄,哪里的话,能进入阴阳寮还是多亏你的举荐。”他将杯口碰上贺茂手中的杯壁,又是一声清响,绵延而悠长。
“剩下的就看天皇的御批了。”松谷说到,“浅原君仪表堂堂,又是安倍家的公子,没太大问题。”
“过奖了,贺茂兄。”嘉木摇头笑道,“只不过我听说,这次阴阳寮要招两名阴阳生,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是?”
“呵呵。”这次轮到松谷得意,“我也早就猜到你会问这个,所以早就帮你打听了,还有一个是修川家的公子修川杜若呢……”
修川杜若。
杜若。
当听到这个名字时,嘉木的表情几乎完全地凝住,不过贺茂并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修川杜若,前段时间第一次见到他,还真是与众不同,说真的,浅原君,我还真没见过哪个人的气质能跟他相比……”
当听到松谷说起杜若时,他的心头忽然就像卡了一根针,被扎得生疼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浅原君?浅原君?”松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方才的那一瞬,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离,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
不知为何,他是如此地害怕这个名字。
他想起采芳刺入他身体时的声音,他想起被鲜血染红的刻字,他更想起杜若当时的表情,那悲切且绝望的声音在说。
“嘉木君……”
“为什么?”
“没事吧,浅原君?”是松谷的声音。
“没事。”嘉木笑着摆摆手,“可能是今天太高兴了,多喝了点酒,有些晕。”
修川府的祠堂中。
杜若跪于修川茂禾的身后。月光从门口洒进来,在他雪白的狐裘之上像是落满了点点繁星。不知为何,他的身影在此刻的朦胧中是那样的孤单。
“父亲大人。孩儿不想进入阴阳寮,只想侍奉您左右。”
修川茂禾的脸几乎完全地沉入黑暗之中,没有光,也没有丝毫的月光,他站在房间靠里的位置,只是那样的站着,与杜若之间还有这一段长长的距离,而在他的面前,是一层层摆放整齐的牌位。
而这个房间里,此时只剩下杜若的声音,磁性而好听。只是在他声音飘散过后的许久许久,修川茂禾才转过脸来。
依旧看不清楚,只有零星惨淡的月光。
“杜若,你可知那日我为何宁可错杀上百,也要救你一个?”
风在耳边回转,伴着父亲的话语,杜若依旧跪在那里,感到一股窒息的凉意从地面升腾而起,深入自己的骨髓与五脏六腑。
他还记得当天修川茂禾火烧修川府的场景,无数的嘶吼,无数的哀嚎,无数的悲戚,而这些凄惨的记忆无论过去多久,都始终挥之不去。
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能够生存下去,那些人全部都葬身于火海。
他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熊熊的烈火,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了一道很高很高的火墙,而那火,正强烈地灼烧自己的眼睛,继而烧遍了自己的全身,他忽的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助与害怕,促使他睁开眼来,注视着黑暗中的那个伟岸身影,始终没法去回答那个问题。
却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是如此的清晰。
“咱们修川家族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曾为修川家族创造过辉煌的历史。这片江山,是先人不断努力才打下来的。若是你现在就放弃自己,继续萎靡下去,那你如何对得起为修川家族的先辈们?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有资格去继承修川家族的一切?所以杜若,你必须进入阴阳寮,历代先辈都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强盛修川家族!”
“可是父亲大人。”杜若抬起脸来,“为什么只有进入阴阳寮我才能完成使命呢?”
“权利。”这两个字,被修川茂禾咬的极为铿锵有力,“也许从前的你认为,学习最上乘的阴阳术就可以将修川家族发扬光大,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学会了最厉害的阴阳术又能怎么样?多少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利用最上乘的阴阳术去害人,到头来还不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玩火自焚,自取灭亡。杜若,我并不想你成为这样的人。并不想你是通过去害人而达到目的,我希望你走真正的强者之路。只有权利才是真正的实力,其他的都不过是棋子。如此而已……”
修川茂禾说到这里,声音终是渐渐地疲惫下来,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回忆起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所见所闻,感到无尽的伤感。
“难道阴阳寮并不是学习阴阳术的地方吗?”
“不是。”修川茂禾在黑暗之中缓缓地摇头,“其实你并不了解真正的阴阳寮。阴阳师只有进入那里才有官职,才有权力,那是政治。其实单论阴阳术的修为,四大家族各有所长,不分伯仲,而安倍家如今能位于四大家族之首,则是因为他官居从五位下,这才是他的厉害与过人之处。所以杜若,进入阴阳寮几乎是唯一的强盛之路啊!”
修川茂禾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异常激动,杜若可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父亲背对着自己却面向着数不清的牌位说出的这些话。字字珠玑,就像是印刻在了心底,时刻地提醒自己。
“孩儿明白了。明天我便会入宫,接受天皇的考察。”他的声音很轻,很好听,虽充满年轻的音色,却始终带有几分难以抹去的沧桑,比起原本的纯粹,不知是从何时起,有了分明的改变。
狐裘在清朗的月光之下越发的美丽,他站起身退了出去,像是抖落了一地的珍宝。
清晨的余晖之下,宫墙的颜色分外柔和与温暖。嘉木一路地走过,抬头去欣赏这宫中的景致,他非常喜欢这周围的一切,木质的宫殿十分素雅,而在那木头制成的房梁之间,则挂满了颜色十分相近的纱帐,隔着那些纱帐,依旧可以看见里面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无数衣着鲜艳的人影。
女人们,大多留着披到地上的长发,将脸藏在那漂亮的桧扇之后,透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互相讨论着站在不远处的嘉木。
“你们看,那是安倍家的公子。”
嘉木有意地停住。
“是吗?难怪看上去非同凡响呢……原来是安倍家的公子呀。”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娇嗔的欢笑。同时,他也感到了无数从四周投来的目光,纱帐之后,渡廊之上。
他看见自己今日的衣着,淡紫色为底,上面绣满了无数精致的小花,而那衣服的布料,更是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浅浅的微笑。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听见了女人们的惊呼。
“天啊!那是谁啊?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啊。”
“是啊,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儿,可叫我们怎么有脸活下去呀!”
嘉木站在原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在同一时刻一致地越过自己,投到了自己身后,一阵非常轻的脚步声。
停下。
时间仿佛被放慢了许多,嘉木想要转过身,可不知为何,只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一个动作,却仿若要跨越千山万水般。
而杜若,此时就站在嘉木的身后,站在离他不远的渡廊之上,微微侧头看着他。
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沉默。
渡廊之上,杜若的长发被风轻轻地扬起,他削瘦而苍白的脸颊完全地显露出来,使得整个人看上去万分单薄与憔悴,他的目光几乎凝滞在那一个方向,久久未动。
直到嘉木终于转过身。
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此平静,平和,平淡。
“嘉木君,好久不见。”他微微低头行礼,一切稀松平常。
嘉木几乎怔在那里,停顿片刻才还礼道,“杜若君,好久不见。”
四月的季节,蔚蓝的天空,就在他们的眼前,樱花如此绚丽地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