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自南陵出发,经宣城、池州、宿松、夏口、云梦,行得十几日便到了安陆,安陆乃是水陆通衢,西去长安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走旱路:沿驿道直线北上经申州、许州至东都雒阳,再转向西行经潼关入京畿。走旱路的好处是道路阔直,四季通行无阻,但行程一千七百余里,路途遥远。
第二条路则是水路,即山南漕运的路线——乘漕运官船朔汉水而上直至襄阳郡,再沿丹水而上到达商州洛源码头,上岸过武关走蓝田,陆路入长安,不仅总里程缩短到一千二百里,其中更有八百里水路,较之骑行那是舒服了不少,贺裴二人来时便是走的这条水路。
汉水漕运主要是在将山南、江西各道的钱粮运入京畿,此时已近深秋漕运空闲,因此贺裴二人很方便地从都水监鄂州度支使衙门征得一艘漕船北返。
这是一艘漕运官船,方艄平底,吃水浅载重却大,因其平底不怕坐沙,在浅水也不易搁浅,更配备了三桅风帆,擅“调戗使风”,可以逆风逆水行舟。
船上兵卒、水手共有三十余人,除了鄂州度支衙门一名水军校尉所率本部水兵,还有十名裴旻所率左金吾卫的精兵,由于在船上,军卒均着皮甲,腰里挂着横刀,背着擘张弩,唐弩射程远、精度高、劲力强,如遇着寻常水贼就是五十、一百个怕也上不得船。
众人所乘漕运官船甚是宽大,船艏安装了梗水木,两侧船舷设有披水板,航行更为平稳,此刻风徐浪缓,大船直如在水面上滑行似的。转眼天色已浮大白,江风自东向西吹拂,吹散了船前的江雾,船艏如剑刃划破蒙在江上的一幅灰色巨幕。
雾气散去,两岸景色便慢慢明晰起来,江朔从未坐船出游,靠在船头东张西望,只觉一切都很新鲜。李白则靠着船舷望着江水发愣,不知是在构思新诗还是在想心事。贺知章岁数大了更兼昨夜宿醉未醒,入舱休息去了,裴旻也靠在船桅下假寐。水手均是度支使衙署常走此路的熟手,由一名水军校尉居中指挥,这校尉本是淮南道明州人,姓陈名先登,家里是世代的水军军户,在山南漕运这条线上当差已有十数年了,于汉水上舟楫之事甚熟,当下指挥掌帆、操舵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这般行到午未之交,秋日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江朔也觉慵懒,靠着舷栅打起盹来,正在似睡非睡之际,忽听得陈先登过来对裴旻道:“大将军,标下看这江面上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裴旻闻言立时站起,随陈先登走到船尾,江朔好奇心起,也跟着去看,顺着其手指方位望去。
原来是大船后面不知何时开始跟着数条渔船模样的小舟。汉水上散布着不少渔船,这本不稀奇,但这几条船却甚是独特,一般渔船都是顺水放舟拉网捕鱼或在江心下锚垂钓,可这几条船竟然与大船一起逆流朔行。
裴旻细看来船共是五艘,五艘船大小样式相类似,是尖头单帆的快船,各船间距相若,中间一艘船行的稍缓,左右各两艘船则如鹤翼展开,对大船隐隐形成包围之势。
船上渔民往来看着颇为忙碌,但渔网却又都收在船上并未下网。陈先登在裴旻耳边低声说道:“标下世代在江湖上讨饭吃,打鱼的见得多了,这几艘船上的渔网绝对有问题。”
裴旻对捕鱼之事并不了了,随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陈先登答道:“这渔网的网孔忒也的大了,渔网网孔大小称为目,大小皆有定数,这网目如此之大,就算捕海鱼也都漏走了,是要打多大的鱼呀?”
裴旻眉头一皱道:“莫非是想要捕人?”
此地湖泊连绵水草丰茂,多有芦苇荡,古称云梦泽,自古就多有杀人越货的大盗,不过裴旻等所乘乃是官船,如是盗贼何以不去劫掠商贾而来碰官船这个硬钉子呢?
陈先登道:“标下细想应该也不是捉人用的,看这渔网颇长,只怕重不下百斤,凭人膂力再强也不可能抛掷太远,这江面开阔,要划着舢板接近大船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还没靠近就定然引起怀疑,如何能得手?哪有这么笨的贼啊。”
裴旻也觉如此,他曾见长安不良人在城中用渔网抓捕匪盗,都是十斤以内的细网,四角带着石坠或挠钩,远远抛去堪堪盖住一人,被细渔网缠住任你再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开,想来如是意图对大船上的人不利,也不应用这么大的渔网。随口答道:“说的也是。”
陈先登问:“要不要标下放小舟去探查?”
裴旻道:“暂且不要理他们,吩咐手下暗暗准备好弓矢,看他们能耍出甚手段。”
裴旻剑术人称当世第一,弓马亦甚纯熟,为龙华军使时曾一日射死三十一只老虎,足见其射术之精。心想这几人若真是毛贼,胆敢发难,便叫你们知道裴某的手段。
几艘船距离大船在百步开外,江朔极目望去堪堪能看清船上人等的衣着服饰。每艘船上都有若干渔民,这些船员均穿皂色布衣,皂色布巾缠头,并无特别之处,但每船领头之人的打扮却奇诡得很。
最左侧一艘船船头立了一人,乃是渔夫打扮,但与其他船员不同的是他身披蓑衣,蓑笠背在身后,手提一条鱼竿,倒似一个垂钓客。这渔夫中等年纪,颌下三绺墨髯,看着颇有隐逸之风,又见他身材匀称,露出的脸面胸膛肤色黝黑,显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船民。此人仿佛是这群渔民中打头的,一直在向各船吆喝,似是在指挥各船保持好航向航速。
中左船上那人身体魁梧异于常人,上身只着一件褡裢衫,下穿及膝的短裤,却是樵夫打扮,露出一身肌肉甚是健壮。头上没戴帽子,只简单挽了一个发髻,脸上须发戟张,长得甚是粗豪。腰歃大带,手柱一柄车轮大斧子,这斧子出奇的巨大,莫说砍树,劈山开路怕也使得。
中右船上是个农人耕夫打扮,头戴宽沿锥帽,但帽子乌沉沉的不似草编,身着褐衣腰里系根粗革带,下身裤脚高挽露出一双大脚,此刻盘腿坐在船头,草帽的阴影完全挡住了脸孔,不知是否在瞌睡,脚边放着一件长家伙,料想是一件长柄的农具。
最右侧船艄上立定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此人穿着看起来仿佛走错了朝代,身披宽大的灰色布氅,头戴纶巾手摇羽扇,仿佛尚未出茅庐之际的诸葛孔明一般。此人立于船头全不管周围人的忙碌,只管好整以暇地轻摇羽扇看着沿岸的风景。
中间船上之人生的清瘦,像个教书的夫子模样,峨冠博带,身上穿的长衫看起来用料考究、剪裁合体。夫子端坐在甲板上一张胡床之上,显然比另四人身份要高,不知是师傅还是长辈,但唯有他一人以绢帕蒙了面,看不清相貌。
此刻李白和贺知章也均已醒转,均走到船尾,看着这一师四徒模样怪异的一众人,不知是什么来头。贺知章问裴旻:“可看得出是什么路数?”
然裴旻久在京畿,对江汉一带的风土人情并不熟悉,也看不明白这帮人到底是渔民还是水贼。
众人在船尾交头接耳正自看不出端倪,忽见左侧渔夫所乘船上众水手桨棹齐摇,竟加速向大船驶来。陈先登顿时紧张起来,吩咐手下准备长杆和弓箭。长杆顶端配有挠钩,如对方突施撞击,可以将其勾住使其进退不得,再用弓箭射杀。
不料对方船行至官船侧面!在长杆恰不能及的位置猛地停住,江上行舟可不比路上驾车,可以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下有江水推动船体,上有江风吹动风帆,这船溯流疾驰而来却骤然停住,与大船距离不再增减一分,驾船者实是有极高明的手段,须知大船此刻亦在行进,这小船上的水手划水的力道需得拿捏得恰到好处,方能使得小船和大船同向同速傍行,想来这船上操舟之人绝非俗手。
众人走到船腰间,与那渔夫遥遥相对,却见渔夫举左掌在胸前,四指伸直拇指弯曲扣于掌心之中,右手握拳“啪”的一声击在左掌掌心,朗声道:“官船上的几位老爷请了,草民张鱼儿,世代在江水渔猎,给各位官爷见礼。”
寻常百姓见到官人多是叉手为礼,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小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虚掩在左胸前三寸,称为叉手礼。这渔夫这一抱拳却是江湖路数,显得颇为不敬。
裴旻当即也以江湖规矩还礼,双臂展开,双手拇指上翘指天,继而两臂圈转,同时拇指内扣在胸前虚抱成拳。算是回了半礼。裴旻也不通名报姓,不客气地说:“这位张郎,诸位的船尾随官船不知是何意啊?”
张鱼儿见他身着软甲,腰挎宝剑显非俗品,想来是位将官,便道:“这位将军误会了,草民等并非有意尾随尊驾的坐船,实是今日要在江面上办一件紧要大事,才在此江面聚集,不想冒犯了尊驾,还请见谅。”言语之中竟不提避让。
裴旻“哼”了一声,眼眉一立道:“仪制令有云:贱避贵,少避长。尔等见到官船怎地不知趋避,有甚紧要事明日再办吧……”
张鱼儿再拜道:“小民等要办的事只有今晚办,还请将军见谅。”言毕把头一低,掌心向内双臂向前平推,这是江湖切口中恳求之意,但用之于官人,实在有点无礼甚了。
裴旻正要发作,贺知章从袖子里暗暗伸手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道是客不欺主,莫要节外生枝。”
裴旻虽与贺知章同为三品,但裴旻对贺知章颇为尊重,一想也对,目前第一要务便是护送太白平安进京,此地水文不熟,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当即对那张鱼儿道:“我等公务在身只管前行,你回去叫所有渔舟退开大船三百步,我也不来管尔等搞什么营生,只是不可打扰官船,如敢欺近,格杀勿论……”
言毕向扈从亲兵使个眼色,他的亲随金吾卫军士齐刷刷从背后摘下擘张弩朝前一举,唐代军制擘张弩,乃是单兵以臂力便可施射的劲弩,射程可达三百步。因此裴旻叫渔船都退到三百步开外,就算对方私藏了弓弩,寻常弓箭最大射程也只有一百五十步,如想袭击大船就需驶近方可进入射程,但只要有船想突入,与军弩射程相差的这一百多步内,官船上军士便可以从容发箭将其射杀。
但裴旻并没有从张鱼儿脸上看到预想中惊恐的眼神,张鱼儿闻言只从容一揖道:“遵命。”便指挥小舟掉头回去了。
李白拍拍裴旻的肩头说:“裴兄不必过度紧张,这官船乃是空载,我等又没什么财货,对方如果真是江洋大盗,那可真是找错人了。”
裴旻哼了一声,将七星宝剑刷拉抽出半尺道:“铜钱、布帛没有,带铁的军刃管够……”
江朔道:“是了,谁敢在金吾卫大将军的门前班门弄斧,那真是瞎了他的狗眼了,管叫他栽个大跟头。”
众人皆大笑起来,裴旻还剑入鞘,吩咐众人散去各做各的事,内紧外松,对后面几艘船佯作漠不关心。
张鱼儿的船回归本队后,各船果然都缓缓降速,退到与官船相距三百步开外,但仍然保持一条微成弓形的横队跟随在大船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