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落河扎营的溪流是弱落水的支流,李怀秀早给江朔和独孤湘二人指明了路径,只需沿着溪水一路向东,遇着大河随着水流方向东行一百里便能到苇甸城,绝不至迷路。
二人纵马驰了一程,见河岸怪石嶙峋,林间道路崎岖,江朔怕伤了马的蹄脚,口作吁声,让二马缓行,反正怀秀说苇甸只在百里开外,对二马来说只是半天的脚程,二人就这样信马由缰任马缓缓自行,在马上交谈起来。
独孤湘道:“朔哥儿,爷爷明知高不危不是好人,上次还被诓去捉了涅礼,这次怎么还会听高不危的话,随着他去东边了呢?”
江朔道:“我也想不明白,难道是带他去见安禄山?”
独孤湘道:“爷爷向来不喜欢和官家的人打交道,更何况是安禄山?总不会是高不危识破了涅礼的计谋,拉着爷爷又去抓他了吧?”
江朔道:“这不可能吧?爷爷已知上次错抓了捏礼,怎么能上两次同样的当呢?”
独孤湘可不愿意费脑子,在马上双手合抱脑后道:“管他呢,反正找到爷爷之后自然就清楚啦。”
江朔点头道:“听珠儿姊姊说这个高不危天天撺掇安禄山造反,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恶人,这次如遇着他可不能轻易放过。”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对这种大奸大恶之人可不能心存慈悲。
独孤湘道:“说起来,也不知道珠儿姊姊现在何处,你说她到松漠了么?搞不好她的马脚力不如我们的坐骑,还没到呢?”
江朔沉吟道:“我们在飞狐陉绕了这么远的路,想来她应该不会比我们晚,不过她曾说让我到松漠都督府自然能见到她。”
独孤湘道:“那可也未必,她当时可未必知道怀秀大哥会一仗未见,就放弃牙帐。”江朔既与李怀秀结为兄弟,独孤湘也称他为大哥了,又道:“说起来,也没见着静乐姐姐呢。”
江朔道:“想来在后方安全的地方吧。”
两人就这样随口搭话,在松林中穿行,忽然江朔对独孤湘道:“湘儿,你听。”
其时日升中天,林中暑气渐生,连风都没有一丝,除了河水流淌的潺潺声,哪有什么声响,湘儿问道:“什么?”
江朔道:“是吹笛的声音,听……在那边……”
他带着独孤湘向偏离河道,向东南方向走了一二里,远离河道之后,独孤湘也能听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笛声幽幽传来,她回头望了一眼江朔,二人均知独孤问是音痴,如高不危以拜访吹笛高手为名,独孤问自然无有不从。
这笛声远远传来,曲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悲意,江朔虽不通音律,亦知吹奏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就算独孤问不在彼处,也必会被这笛音吸引过去,循着笛音寻过去肯定没错。
朔湘二人循着笛音又行了二里居然还没到,江朔道:“这笛音传的可真远,看来吹奏之人也是个内家高手,湘儿,你说会不是会是那日鉴湖上吹笛的长安李謩?”
独孤湘的阿爷和爷爷都是乐律高手,她自幼受耳闻目染,乐律上的见识比江朔可高明得多,当即摇头道:“肯定不是李謩,李謩笛音激越,还是青年人的心性,此人的笛音苍凉,仿佛看遍世事炎凉一般,应该是一位老者。”
江朔咋舌道:“这我可听不出来……”他忽然一惊,道:“呀,会不会是北溟子?”想到此处他策马疾跑起来,只想快些见见这吹笛之人。
转过一道短岗,却见前方是一处山谷,内里苍松古柏似经人为修剪过一样,显得苍郁秀丽,更有奇石异花、涓细山溪点缀其中,直似个小小的桃源一般,二人正看得出神,忽听人骂道:“小子无礼,还不快下马!”只见一队曳落河武士从山石后现身。
朔湘二人见了曳落河非但不惊,反而欣喜,他们知道高不危和独孤问离去之时还带了七名武士,而这一队武士正是七人,结成了一个小小的七星阵,恐怕就是高不危的随扈。
江朔和独孤湘也不答话,跃下马来头尾夹击,顷刻间将七人尽都点了穴道,七人如泥雕木塑般地各自摆出挥舞兵器的姿势,却都定在了原地。独孤湘嬉笑道:“朔哥儿,我点了四个人的穴道,这一番却又是我赢了。”
江朔知她心性,也不与她争,微微一笑,携着湘儿的手一起进入谷中。二人入得谷中却大吃了一惊,果见独孤问在背靠着一棵歪脖子赤松抱膝而坐,正闭目倾听,似乎还未察觉朔湘二人的到来,在他身边有一老者盘膝坐在地上,那人生的一幅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估计就是高不危,二人手挽着手,看起来甚是亲热,但皆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倾听着笛音。
不过山谷中可不止高不危和独孤问两人,离二人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平头岩石上坐着一个大胖子,这胖子忒也得胖大了,估计不到四百斤也差不了多少,此人须发蜷曲如虿,是个九姓胡人,他衣着甚是锦绣富贵,似是一个胡人富商,以他为中心立了六名黑衣人,这些黑衣人看来似是曳落河武士,都带着面甲,但仅着黑衣未披玄甲,所携的兵刃也各不相同,不似曳落河般整齐划一。这些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但从体态上能看出来是五男一女。
大胖子身后立着两人,左边是一个精悍的汉子,右边是一个婀娜的少女,那汉子身穿曳落河的黑色装束,只是他面甲眉心位置点缀了一颗紫色的宝石,这宝石成橄榄形,看那形状倒似又生了一只眼一般。而那少女一身黑色的劲装,露出的脖梗处肤白胜雪,面甲的右眼下却点了一颗白玉样的宝石,这白玉不大,呈梨形,看来如同挂着个泪滴一般。二人看来似是胖大胡商的随扈,却都伸出一只手搭在胡商肩头,显得甚是狎昵,无尊无长,那胡商却也不以为意,只是瞪大了眼睛专心听着笛曲。
其余四人却在他们身后雁翅排开,少女身后有一个体型硕大的壮汉,却是左眼下镶嵌了一颗浑圆的红色宝石,如果说少女面颊上的白色宝玉似一滴未坠的泪滴的话,这壮汉眼下的红色宝石却似溅上的一个血点。他的背后却是一个瘦高之人,比之少女身后的壮汉还要高出半个头,此人面甲上鼻根的位置缀了一颗方形的黄色宝石,远看鼻梁好似耸起来一块,不知怎么看着透出一股喜感。
另一侧精悍汉子的背后也站着两人,二人体态完全一模一样,像是一对双胞胎,二人一个右眉,一个左眉上各镶嵌了一块斜菱形的宝石,好似眉毛飞扬起来一般,色泽则是一蓝一绿。
这六人穿着打扮透着一股邪气,更诡异的是各伸一手搭在前面一人的肩头,好在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若是在夜晚撞见,或是在黑林之中,非得吓出一身冷汗不可。
大胖子胡商和他的六个随从居中,独孤问和高不危居右,左边却是一个契丹人,此人看来比李怀秀大不了多少,不到三十的年纪,长了一张典型的契丹人的面孔,骨相硬朗,细眉长目,长相称不上俊秀,却也透着一股英武豪气,他辫子上系了条赤色狐尾,身上穿着衣服虽比不上那胖大胡商富贵,在契丹人服色里却也算得上精致了,江朔这几日和契丹人处的久了,看他穿着打扮就知道此人定是个契丹贵族。
所有这些人都都只是看客、听众,真正的主角却立在山谷中央最大的一块巉岩之上,正在吹奏笛曲,此人此刻正背对着朔湘二人,从背后看他虽是中等身材,但身姿挺拔,一身青衫长袍剪裁甚是合体,头上峨冠博带,吹奏之际冠冕轻摇、衣袂飘飘,倒似一个潇洒的汉儒隐士模样,他一边吹奏一边在石上踏着拍子转圈,不一会儿,转向朔湘二人,再看他面目,三绺须髯飘洒前胸倒是生得甚是潇洒,只是此人面色蜡黄,脸上肌肉僵硬,眼窝深陷,生得甚是丑陋。
独孤湘不禁大失所望,对江朔轻声道:“可惜啊,看他背景还道是个美男子呢,没想到生的这么难看。”
那人似乎听到了独孤湘的言语,忽而吹出一个尖利的高音,独孤湘吓的一捂耳朵,道:“讨厌!”
那人却不搭理她,继续吹奏起来,他手中笛子非黄非碧,黄白色的毫无光泽,看起来似乎宽宽窄窄、歪歪扭扭做工甚是粗糙,似非竹制,此刻吹来笛音更加阴郁沉沦,如在泣诉,自怨自艾于自己丑陋的相貌,悲惨的命运,听了片刻独孤湘竟而大受笛音感染,也觉悲从中来,不知不觉地留下泪来,她哭着转头对江朔道:“呜呜呜……朔哥儿,这人可太惨了……”
却惊奇地发现,江朔不知何时已经盘腿坐下了,正在潜心运功,独孤湘忽然惊觉,此人吹的笛曲之中似乎蕴含了一门极高深的内功,再看那契丹人坐在那里眼神空洞,额上布满冷汗;自己爷爷独孤问携着高不危的手,其实是在为其安定心神;胖大胡商背后众人以手搭肩串在一起也是同理,只是那胡商脸上悲戚之情愈浓,只怕身后之人功力不够,已有些弹压不住了,那六名黑衣人均戴着面具,看不见神色,但看他们端凝之态,怕也都不轻松。
独孤湘忽觉心摇如悬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闷之情,胸膛仿佛要炸开一般,正在心智将迷之时,忽然江朔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一股和煦的内力缓缓注入她体内,登时心神为之一稳,感官重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