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满盘皆输,要么沦为他人的棋子,该如何选择?
郅玄的答案是,一个都不选!
往前走是万丈深渊,向后退是悬崖峭壁,前后都是死路,没长翅膀飞不了,索性原地挖坑,走地道!
没誰规定必须从地上走吧?
地上既然没路,他给自己挖条路总行吧?
在众卿大夫陷入沉默,各种隐晦目光聚集而来时,郅玄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一刻的死寂。
“君上,玄有一请。”
“我儿尽管道来。”西原侯心情不错,以为郅玄是想继续讨要物资,只要不过分,他都不会拒绝。
“禀君上,玄自幼顽劣,才疏学浅,无治政之能。仰赖先祖庇佑,侥幸得功。君上恩重,赐三地,以玄戍边,玄不敢辞。然玄惭愧,治三地尚要仰赖他人,何言建成新军?”
郅玄这番话一出,西原侯眸光微凝,众卿大夫也纷纷侧目。
按话中的意思,莫非他要违抗君上旨意,放弃唾手可得的军权?
虽然新军会令六卿忌惮,使他在朝中寸步难行,但他终归是原氏嫡出公子,这般退缩一样会为人诟病。
议论声短暂响起,遇粟虎等人目光扫过,声音迅速消失。
“我儿不愿掌军?”西原侯沉声道。
“君上旨意岂敢违背。玄出自原氏,又岂敢堕先祖之名?”郅玄刻意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面向粟虎等人,一一施礼之后,才继续道,“玄之请,建新军一事,还望诸君援手。”
见郅玄如此行事,西原侯面色微沉,案下的手慢慢收紧。以粟虎为首的六卿反应稍有不同,但无一例外,对郅玄的提议都颇感兴趣。
“公子希望我等如何相助?”粟虎开口道。
“玄不才,手下无能治军之人。且封地人寡,莫言甲士,卒伍亦难征召齐全。望中军将能派人指点,不吝加以援助。”
郅玄这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尤其是西原侯。他自认新军一事算无遗漏,未料想郅玄竟能以此种方式破局。
国君不欲六卿插手新军,郅玄偏要反其道而行。此举固然会埋下隐患,却是当下唯一能摆脱困局的方法。
更何况他没有说谎,他连属官都没有,治理封地都要依靠从朝中借调下大夫,建立新军更是两眼一抹黑,自然需要找人帮忙。
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没有相关的专业人才,队伍能拉得起来才怪。即使拉起来,战斗力也堪忧。别说和诸侯国的正规军相比,连军中役夫都未必及得上。
何为将才?何为帅才?何为庸才?
若无此等区别,历史上又怎会有“一将无能害死三军”之言?
当然,现在提这些尚早。
郅玄的目的很简单,分出部分军权稳住六卿,再从对方手里讨点好处,尽可能快的搭建起军队框架。
这么做的后果是,新军建成之后,势必会产生新一轮权利争夺。但那也是今后的事。就目前而言,分出利益保全自身才是重中之重。
西原侯的意图不会有人不清楚,即使清楚,如果郅玄被权利冲昏了头,同样会遭受氏族打击。
郅玄主动分出军权,无疑是违背西原侯本意。但他理由得当,请求合情合理,西原侯若是反对,举朝皆敌的就不再是自己。
氏族敌视新军,无非是因为插不上手,还不好轻易反对,否则很容易被抓住把柄,扣上阻挠戍边驱胡的罪名。
郅玄主动开口,让他们能光明正大安插人手,额外得到一部分军权,还不会背上恶名,这样的账没有人会算不清。
“公子当真如此想?”令人意外的,继粟虎之后,开口的竟是栾会。
“自然。”郅玄正色道。
“善!”粟虎笑着拊掌,爽快道,“公子所虑确实,郅、丰、凉三地合不及千户,实难成军,何言戍边。公子既然开口,我等不当推辞。”
说这番话时,粟虎根本没去看西原侯。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哪怕西原侯主要针对的是郅玄,损害到氏族利益,翻脸的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
归根结底,对氏族而言,家族利益才是他们生存的土壤。
粟虎之言,卿大夫们纷纷响应,连密氏兄弟也没落下。
诸侯国的政治形态十分特别。
对外时,国君和氏族拧成一股绳;目光转向国内,双方又存在天然的对立。
氏族内部同样不太平,不同的家族之间或敌对或同盟,大氏族和小氏族的关系也相当微妙。
郅玄主动让出部分利益,巧妙转移矛盾,将悬挂在自己头上的刀挪开,掷回给西原侯。虽然很快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至少能跳出最危险的陷阱,不会随时随地担心挨刀。
隔三差五被刺杀的殊荣,郅玄可不想领受。
无视西原侯阴沉的表情,六卿纷纷出言,愿为郅玄提供援手。
不到片刻时间,支援给郅玄的甲士就达到千人,另有粮食、皮甲、兵器以及超过两千名奴隶。
不过这些都是要还的。
郅玄不可能一直留在封地,等他回到西都城,新军的军权势必要进行分割,各氏族送出的甲士、物资和奴隶,相当于未来分割军权的投资。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交易,自己要付出什么,又将取得什么,交易各方都是心知肚明。
“谢诸位援手,玄感激不尽!”
郅玄表现得十分诚恳,看不出半点不情愿。
西原侯坐在案后,看着郅玄和六卿完成利益交换,自始至终没有找到阻拦的机会。
甲士之外,郅玄又向范绪开口,请他派遣族中子弟到新军中执掌军法。
“范氏职责所在,义不容辞。”范绪微笑颔首。
范绪决定扶持郅玄,已经私下里同粟虎达成默契,只是瞒着其他人。此番郅玄开口,他必然会仔细挑选,派给他可用之人。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西原侯看向毕恭毕敬的儿子,在众人以为他还会做些什么时,意外地没有置喙一词,只让郅玄归列,转而同卿大夫们商议春耕及今岁贡、役之事。
“夏初,中都将来人,传今岁贡数。”
在众人议论时,郅玄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成功让自己成为一个背景板。
对于中都和人王,他仅从府内收藏的书籍上读到过。
据书上记载,中都占地极广,城阙三重,城内人口超过十五万。
以后世标准,这顶多是个普通县城,在人口密集的省份,连中等规模都算不上。但于现下,结合各诸侯国情况,中都的确称得上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大城。
郅玄认认真真充当背景板,耳朵却高高竖起,不放过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他初次接触政务,听到太多不熟悉的词汇,半数时间云里雾里,具体意思只能靠猜。
事情处理完,西原侯就宣布散朝。
以氏族一日两餐的习惯,时间恰好是饭点。奈何西原侯心晴不好,没打算表演父慈子孝,郅玄也十分识情知趣,麻溜站起身,和众卿大夫一同离开正殿。
走出国君府大门,郅玄正准备登车,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郅玄回头看去,不由得一阵惊讶,叫住他的竟然是密武!
因为公子康的关系,两人天然站在对立面。之前在殿内,密氏同样借出甲士,目的却并非支持他,而是实打实的埋钉子。
明知道对方的意图,郅玄却不能不接。是他主动开口,至少表明上要一视同仁。
密武叫住郅玄,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沉默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探究,还有不易察觉的赞赏和遗憾。
郅玄被看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君有何事?”
“公子所赠金饰甚是奇巧,家人甚喜,理当致谢。”留下这句话,密武即同郅玄告辞,转身和密纪一同离开。
目送这对兄弟的背影,郅玄心中疑惑,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专门叫住他就为了说一声谢?
郅玄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很正常,既没打雷也没下雨,没有任何异象发生。
既然不是老天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密武不正常。这些氏族行事实在让人看不透,今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带有氏族图腾的牛车上,密武闭目养神,密纪开口问道:“大兄方才何意?”
密武仍是闭着双眼,对密纪的话置若罔闻。
“大兄!”
“别嚷,我听得见。”密武叹息一声,睁开眼,答非所问道,“公子玄之魄力心智远迈常人,可惜没有密氏血脉。”
“大兄?”密纪张大嘴巴,满脸不可置信。
“惋惜罢了,不必如此。”密武笑道。
今日郅玄的表现让他惊艳,但也仅止于此。
密氏要扶持公子康,同公子玄天然为敌。自郅玄逃过死劫,从昏迷中醒来,双方已是不死不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一点郅玄清楚,密武也同样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