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正当中到日落,属官们依旧没能吵出个结果。
临到太阳下山,众人体力消耗太大,加上桌案清空,没法再抄兵器,只能继续打嘴仗。饶是如此,七八张嘴一起开火,威力也是不小。
赵颢已经习惯,即使属官们声音再高,也能安之若素,没有太大的反应。
郅玄则不然。最初的新奇消失,不禁被吵得脑仁疼。开始怀念上辈子的公司会议。虽然也是唇枪舌剑,好歹只停留在嘴上,不会在谈判桌上动武。刚才场内扔竹简和刀笔的架势委实让他吓了一跳。
时间不断流逝,帐外起风,天越来越暗。
大帐内外燃起火把。
帐帘掀起,火光跳动,烟气从帐前飘出,融入夜色中,逐渐消失无踪。
巫医带人在大帐周围泼洒汤药,还在帐篷四角放置陶罐,里面是碾碎后浸泡的草药根茎,散发出清爽的味道,能有效驱散夜间出没的虫群。
随着时间过去,大帐内的争吵声逐渐减弱,紧接着有侍人走到帐外,传达公子玄的命令,送膳。
郅玄营内,几名厨早已准备妥当。侍人传达命令,当即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遵照礼制准备餐具,再依次备好饭、菜、酱和饮。
郅玄不喜食酱,但在重要场合,该准备的不能少,否则就是不合礼仪。
好在厨十分聪明,针对郅玄的饮食习惯制作出熟酱,将碎肉放在锅内蒸熟,再添加调料混合成的酱汁,搅拌到一起,看起来不错,吃起来味道也很好。另有煮熟的蛋,用石杵捣碎后同韭混合,再加入盐,替代发酵的生肉和蚁卵。
膳食准备完毕,厨用蜂蜜调了饮,色泽诱人,滋味香甜。在蜂蜜极其难得的情况下,只有郅玄才能如此大手笔。
一切准备就绪,几名厨各自检查,确定找不出任何差错,侍人才陆续捧起食器,鱼贯送入帐内。
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脑力和体力一同消耗,属官们都是饥肠辘辘。食物的香气飘来,顿时让饥饿感加倍,五脏庙齐声轰鸣。
侍人快速整理桌案,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简、刀笔和数件不明物体分别收好,其后回到帐前,一人拍了两下手,送餐的侍人陆续进到帐内。
侍人们分成两队,或抬或捧,送上鼎簋俎豆等食器,里面盛放饭、馐、饮、酱等。按照每人的身份,食器的数量和菜肴的种类各有区别。
掀开食器的盖子,食物的香气更浓,瞬间充斥整座大帐。
一时之间,再没人顾得之前的争吵,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膳食上,肚子叫得更加响亮。
晚膳是由郅玄营内准备,食物的种类不算出奇,胜在制作方法巧妙,增添数种调料,吃到嘴里,滋味格外不同。
郅地属官已经习惯,闷头享用美食,并未觉得如何。
赵地属官大多是第一次尝到,筷子送到嘴里,不免心生惊讶。只需要一口,就能品尝出不同。
赵颢曾被郅玄宴请,知晓膳食的味道肯定不错。让他没想到的是,在郅玄就封后,巫医和桑医联手种植出大量药材,其中一部分既能入药也能作为调料,让食物的味道更好。
这次送上的膳食,味道更胜之前。尤其是一道鱼汤,没有半点腥味,只有浓郁的鲜香,令人食指大动。
郅玄也对这道鱼汤十分满意。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豆腐。如果能加入豆腐一起炖煮,滋味肯定更妙。
在就封之前,郅玄曾想过做豆腐,还命人搜集大豆。怎奈就封后太过忙碌,封地建设、建造新城、秋收开荒、饲养家禽,诸如此类,桩桩件件都要他耗费心力。
此外,他身边向来不太平。
心怀不轨的南幽国商队,密氏派出的刺客,府内婢女下毒,都牵扯他的精力,让他-分--身-乏-术,很难脱出手来专门处理这件事。
最重要的是,即使有时间,事情也未必一蹴而就。
他听说过卤水点豆腐,貌似石膏也能用,具体如何操作实在是不清楚。就算清楚,手边没这两样东西也是白搭。
值得庆幸的是石磨已经做出来,可以考虑一下制作豆浆。还可以尝试一下生黄豆芽,如果能成功,入冬后就不用天天对着腌菜发愁。
只是有一个问题,大豆为五谷之一,在各国都是主食,是珍贵的口粮。如果他要用来生豆芽磨豆浆,估计会招来大量反对声音。
毕竟粮食珍贵,就算是国君公子也不能随意浪费。
想着想着,郅玄思绪飘远,手中的筷子停下,许久没动一下。
坐在一旁的赵颢看出他在走神,只是什么都没说。见属官们看过来,才轻轻碰了郅玄一下,让他从沉思中回转。
用过膳食,时间已到深夜。
继续争吵也未必能吵出结果,属官们达成一致,今日暂且休战,各自回去养精蓄锐,等到明天再战!
郅玄和赵颢各自起身,出帐后登上战车,摆仪仗回营。
火光中,战马牵引战车向前。
车轮压过干枯的草茎和碎石,发出碎裂声响。
郅玄坐在车上,回忆属官们争吵的内容,不由得陷入沉思。
以他的身份和目前处境,嫁娶都是有利有弊。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事实没有摆到眼前,一切都很难说。但他能够肯定一点,无论是出嫁还是迎娶,只要婚约定下,就能让密氏投鼠忌器。
若是运作得当,西原侯再不情愿也要考虑立他为世子。
唯一的变数是,如果婚书上写明他出嫁,西原侯和密氏将有借口拖延反对。理由很好找,一旦他成为世子,日后登上国君位,会不会使西原国低北安国一头。
毕竟赵颢地位再高实力再强,最终也只能成为北安国的卿和大氏族。有世子瑒在,他不可能成为国君。
换成是赵颢,也将面临不小的问题。
如今他手握大军,奉命戍边,令狄戎闻风丧胆,诸国亦知他的威名。若携赵地同郅玄成婚,名为出嫁,那么,这片封地以后属于北安国还是西原国,他手中的军队又将如何归属?
北安侯和世子瑒如今支持他,为的是避免国内起争端。等到主要矛盾解决,大氏族不再有和赵颢联姻的机会,两人会不会改变想法,全都是未知数。
人心易变,最经不起考验。
正是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属官们才会争执不休,彼此寸步不让。
回到营中后,郅玄躺在榻上,许久无法入睡。脑子里想着事情,困意涌上也被迅速压下。
嫁娶都有好处,也都会有麻烦。
几番衡量,郅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有些荒谬,称得上大胆,但就目前的情况,绝对是一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越想越觉得可行,郅玄当即坐了起来。
“来人!”
守在帐外的侍人听到召唤,立刻掀起帐帘。
“公子有何吩咐?”
“案上掌灯。”
郅玄命侍人点亮铜灯,取来竹简和刀笔,快速刻下两行字。检查无误,命人立刻送往赵颢营中。
“速去,交于公子颢。”
侍人领命,转身去见甲长。
夜间开营门需要口令,即使为郅玄递送书信也是一样。
甲长问明情况,料定是有急事,否则公子不会让人夜半送信。当即抽调数名甲士卒伍,护送携带郅玄书信的侍人,一同去往对面营中。
赵颢刚刚睡下,就听帐外有人禀报,公子玄派人送来书信。
“掌灯。”
赵颢起身披上长袍,命人掌灯,其后召送信的侍人入内。八壹中文網
侍人恭敬行礼,头不敢抬,双手奉上竹简。
赵颢心中十分好奇,猜测究竟是什么急事,才会让郅玄两三个时辰都等不了,夜半就派人过营。
借助火光,赵颢解开绳子,展开竹简。
竹简上只有两行字,却让他足足看了一刻钟。
良久,赵颢眉心舒展,从案上另取一册竹简,提笔写下回信,让甲士回去交给郅玄。
和郅玄的书信一样,赵颢的回信也只有寥寥数语,除了同意郅玄的提议,仅在末尾写明:君赠神鸟佩,颢之幸。
侍人归营之后,匆匆去往大帐。
郅玄看到回信,并无他事吩咐,挥手让侍人离开。
帐帘放下,郅玄独自坐在案旁,单手托着下巴,手指一下下摩挲竹简,嘴角不自觉翘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最初是意外,更像是场误会。如今来看,他的的确确是赚到了,一点没错。
翌日,属官们精神抖擞走进大帐,准备继续战斗。不想郅玄和赵颢拦住众人,各自递出竹简,示意大家传阅。
竹简上的内容简单明了,言明两人结为婚盟,只定婚姻,不言嫁娶。
确认自己没看错,属官们愣在当场。
只定婚姻,不言嫁娶?
“未有先例,自无不可。”
潜台词就是,没有史料记载不能这么做,那就自然可以做。
宗人和史官对视一眼,这还是他们当初想出的理由,未料想被两位公子拿来活学活用。
众人仔细想一想,事情的确如此。
即使是最古老的婚盟,也只记载诸如婚姻、结盟一类的词语,并未严格规定必须嫁娶。以郅玄和赵颢的身份,这种平等结盟的婚约方式,的确比强行定下嫁娶更为有利。
属官们各自思考,仔细斟酌一番,和同僚交换意见,都认为此事可行。
“公子智慧!”
属官们达成一致,没有任何异议。
解决最难的问题,众人抓紧时间,开始商议婚姻相关程序。虽然不嫁不娶,聘礼嫁妆仍要准备,还要两样一起准备。这样才能保持绝对的平等,顺带展示本国财力。
宗人和史官都在忙着记录。
前者是要记下每一个细节,以便传于族内。今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大家都能有个参考。
后者则是奋笔疾书,对郅玄和赵颢的智慧和决断大书特书。若非开篇写下婚盟二字,观者八成会以为他在给两位公子合并作传。
对此,史官表示不用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郅玄和赵颢屡开先河,遇到这两位,祖辈传下来的行文格式统统无用,他只能自己摸索。既然没有参考,那该怎么写全由他自己说得算。至于后来者会如何想,会不会头疼,同他无干。
自从发现坑人能让自己舒爽,史官毅然决然释放出性情,在遵守职业道德的前提下,彻底放飞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