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此次出行,将同赵颢完成婚礼,意义非同小可。
自从两国结成婚盟,宗人就忙着查阅典籍,对相关细节进行完善。每隔数日就有快马驰往北安国,送去西原国制定章程。对方很快会传来回复,或同意或补充,巨细靡遗,不漏分毫。
在郅玄返回西都城前,婚礼仪式已经定下,全部刻在竹简上,只等给他过目。
不想城内一场大火,宗人的努力全被付之一炬。
火后返回住处,面对满目废墟,宗人控制不住破口大骂,痛斥公子康和死士,恨不能亲自操刀砍了纵火者的脑袋。
值得庆幸的是,西都城内竹简被毁,北都城内保存完好。加上宗人记忆力过人,很快抖擞精神,召集兄弟子侄熬油费火,废寝忘食,赶在郅玄出发之前将定下的仪式章程重新刻印。细微处或有差别,可以在双方会面后向北安国借来原本,参照着加以补足。
刻好的竹简送到郅玄面前,足足装满五只箱子,每箱都超过二十卷。
看着打开的箱子,郅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君上,请过目。”宗人正坐在郅玄对面,黑袍高冠,袖摆和衣领绣着类似雀鸟的纹路,象征他的身份。腰间悬挂一枚玉环,同样雕刻成雀鸟形状,鸟喙和眼睛是天然形成的暗色,十分稀奇难得。
郅玄暗中吸气,心知不能推脱,只能对宗人颔首,赞扬一番对方的工作能力和勤勉态度,然后认命地拿起竹简。
在郅玄翻阅竹简时,宗人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留在殿内,正身端坐,随时准备回答郅玄的提问。
如此一来,郅玄想偷懒都不行,只能老老实实翻开竹简,从头开始仔细阅读,一字不落,直至全部记在脑海。
每当回忆起当时的过程,郅玄都会觉得手腕酸,眼睛酸,脑子发胀。
想想刻在竹简上的文字,具象化为行动,郅玄一度控制不住,产生恐婚的念头。
世子成婚礼仪已经十分繁琐,相比起国君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从宗人制定的章程来看,整场婚礼要持续足足一个月,期间要举行五场祭祀,每一场都至关重要,不能有半点马虎。
祭祀之外,双方要在草原新城宴请宾朋。在此期间,除各国到贺的队伍,城内国人也可与宴。庶人不能列席,但能分到足够五口人吃整月的粟米。
按照惯例,国君成婚不会发如此多的粮食。
问题在于郅玄的婚姻对象不是任何一位女公子,也不是氏族女,而是手握实权的北安国公子。两人身份尊贵,嫁妆聘礼都是双份,分发给属民的赏赐自然也会加倍。
郅玄用了三天时间将仪式背熟记牢,遇到不解之处,开口询问宗人,对方总能给出精确回答。
等他将所有内容倒背如流,以为可以解脱时,宗人又搬来几只箱子,里面依旧装满竹简,都是提前准备的祝文,需要郅玄当众诵读。
“这些都是?”郅玄眼角抽了抽。
“回君上,仅为半数。”宗人回答道。
郅玄:“……”
做个明君好累,突然想当昏君怎么办?
距离出发日期还有五天,郅玄依旧埋首文字海洋,切实又体会一把考前冲-刺的“快乐”。
殊不知,在他被祝文包围每天抓头时,当面垂绅正笏不苟言笑的宗人,每次离开国君府都会满脸笑容,和同僚感叹国君智慧非凡,有大毅力。
“大礼仪繁琐,先君不过记下半数,需人提点,今上竟能记下全部且倒背如流,实在令人佩服。”
如果郅玄听到这番话,怕是要当场吐血。
他哪里知道不用全背,也不知道婚礼过程会安排人提点,理所当然地认为要靠自己记牢。
不承想,宗人实实在在被他吓了一跳。
追溯历代国君,就算是被众口称赞的几位,也没能做到如此地步。偏偏郅玄做到了,还一副犹有余力的样子。
宗人感叹郅玄聪明,以为他是故意如此,心中无比敬服,自然不会开口提醒。郅玄不知道自己搞错,见宗人每每颔首,认为礼仪如此,当然就要继续努力。
误会就这样产生,并且越来越深,犹如脱缰的野马,撒开蹄子向前跑,一去不回头。
礼仪章程之外,郅玄出行的仪仗也要重新准备。
他由世子成为国君,身份发生改变,乘坐的车辆自然也会不同。世子车驾不能再用,需要改乘国君战车。
上代西原侯的战车在火中焚毁,匠人们接到通知,抓紧重新打造车驾。
由于时间紧迫,郅地匠人和西都城内的匠人通力合作,精选最上等的木料,日夜精心打磨,每一个细节都不马虎,务求做到尽善尽美。
诸侯战车有固定规格,匠人们不会在尺寸上改动,那是杀头的大罪。为能彰显国君威风,在涂抹的漆料和车身雕刻的花纹上精益求精。
漆料取自揉碎的树皮和树液,几种混合在一起,既能让车身美观又能防虫防水,还隐隐散发出清爽的气味。
战车车壁、车辕、车轮乃至撑起华盖的杆子都雕刻有精美花纹。象征原氏的神鸟雕刻在木上,振翅欲飞,栩栩如生,足见匠人手艺精湛。
拉车的战马同样是精心挑选。
依照礼制,国君战车比世子战车多出两马。郅玄原有的战马保留,驯马奴特地挑选出两匹高头大马,其中一匹还是马王,只为能让郅玄满意。
他是出于好心,不想却惹出麻烦。
拉车的战马中原本有一匹马王,如今又来一匹,不分出高下岂能罢休。
马王相见,分外眼红,不等套上缰绳就撕咬得不可开交。十多个甲士卒伍竭尽全力也没能拉开,不得不叫来更多人,才堪堪将两个大家伙分开。
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两匹马仍不断嘶鸣,时不时人立而起,试图挣脱缰绳冲向对手。
混乱告一段落,驯马奴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怕是小命不保。
郅玄听闻此事,倒是没有训斥,命人将马王送回去,另挑两匹温驯一些的送来。
驯马奴逃过一劫,再不敢自作聪明,按要求送来两匹战马,总算平安无事,没有再出乱子。
在随行人员上,由卿拟定名单,交郅玄过目。
西都城不能无人留守,四卿之中必须留下两人。粟虎是正卿,国君成婚必须在场,自然不能留在城内。经过一番讨论,三人之中,范绪和栾会留下,羊皓同行。
之所以是范绪和栾会,全因比起羊皓,郅玄更加信任他们。
羊皓先前摇摆不定,郅玄对他观感一般,就算有羊夫人的关系也不可能把后背交给他。
名单定下,四卿均无异议。
对于空出来的两个卿位,粟虎等人没说,郅玄也没有多提。
不是朝中没有合适的人选,而是粟虎等人刻意压制,尽可能拖延时间,以期彻底瓜分密氏留下的权利,壮大自身。
郅玄则是打着上军的主意。
粟虎、栾会和羊皓已领中军和下军,范绪家族的特殊性注定他们不会独掌一军。
密氏灭亡后,上军群龙无首,军中大小氏族处于混乱状态。粟虎等人碍于规矩不能明面插手,卿位没有填补,旁人更无伸手的余地。
这就给了郅玄可操作的空间。
在朝中卿大夫瓜分密氏的土地和财富时,他陆续向上军安插人手,其中就有从狩猎队中甄选出的氏族和国人子弟。
将上军攥到手里,和新军联合起来,他就能抗衡中军和下军,在军权上保证不弱。
至于密氏留下的土地,郅玄丝毫不急。
氏族钻空子将大部分公田转为私田,郅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方上报多少公田他就收下多少,余下的问都不问。
氏族以为郅玄知情识趣,以此向各家示好,陆续放下心来。
殊不知密地的命脉早被郅玄握在手中,无论归属哪家,只要他一声令下,商队不再收麻,密地定然大乱。
不想乱局扩大,土地怎么吞进去的就要怎么给他吐出来!
现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暂时无暇处置此事。等他腾出手来,一定会让占他便宜的人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公田改为私田,公然侵吞属于国君的土地,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不相信粟虎和范绪不知道,但氏族的特性决定他们不可能出面追究,反而会帮忙遮掩。
由此可以看出,郅玄之前的担忧正逐渐成为现实。
随着身份的转变,先前支持他的势力,在某些情况下,迟早会成为他的对手。
“预料之中。”
掌握公田转为私田的关键证据,郅玄就不再提此事。褒奖查出实证的中大夫句炎,让他暂时停手,不要再继续查,以免打草惊蛇。
“此间事了,必重赏。”
郅玄向来不打诳语,说到一定做到。
听出郅玄的暗示,句炎的心跳得飞快。
他知道以自己的资历无法同粟虎等人同列,但只要努力,谁能断言今后没有机会。不能做卿,升任上大夫,同样是家族的飞跃。
思及此,句炎俯身下拜,对郅玄的忠诚度飙升,目光涌现狂热。他会用实际行动证明,君上重用他,他绝不会让君上失望!
西都城的事处理完毕,郅玄收到赵颢来信,信中写明他已经出发,将在边地等候郅玄。
双方约定日期,郅玄不再拖延,当日朝会之上宣读随驾名单,早有准备的卿大夫应诺领命。
待到出发当日,西都城外旗帜招展,全副武装的甲士列成长龙,拱卫出行的氏族车辆。
为首一辆战车上,郅玄身着冕服,冠垂旒珠,腰佩王赐剑。送行的粟虎等人身着爵弁服,肃穆立在车前。
队伍最前方,几名巫正在祝祷,赤足踏在雪地上,将羊首和牛首投入火中,在火光蹿起时大声高喝:“祝!”
火光减弱,巫俯身在地,高声道:“君上此行大吉!”
“善!”
听到巫卜出的结果,君臣均是大悦。
“君上一路顺风!”
粟虎率领百官恭送郅玄,长袖被风鼓起,垂在冠下的绢带随风飞舞。
告辞群臣和城外的百姓,郅玄下令队伍启程。
城头上,甲士吹响号角,苍凉的声音穿透北风。
城门前,群臣和百姓一同目送战车前行,直至整支队伍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方才转身回城。
城民为君上成婚喜悦,氏族却十分清楚,婚礼之后,君臣之间的关系定然会发生改变。
谁强谁弱,风向如何,暂时不得而知。
唯有等婚礼结束,郅玄归来,一切才能见个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