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内,世子霸将自己关在书房,浑浑噩噩独坐许久。
在刺杀郅玄一事上,他承认自己欠缺考虑。但事情已经发生,没有反悔的余地,无论后果如何他都必须接受。
只是万没想到,郅玄的报复未至,东梁侯先一步将他送上绝路。
“君上,父亲,父亲,君上!”
世子霸重复念着四个字,神情怔忪,下一刻开始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大,形如癫狂。
日渐西沉,室内光线昏暗,婢女捧着青铜灯站在门外,看向对面的侍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入内。侍人壮起胆子想要出声,听到室内传出的笑声,胆气似被针戳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名年长的侍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没胆子开口。最终只能继续守在门外,和众人一起装哑巴。
不知过了多久,世子霸终于停止大笑。
“来人!”
侍人和婢女同时一凛,却不敢不应。一名侍人弓腰走进室内,等候世子霸吩咐。
“掌灯。”
“诺。”
婢女鱼贯入内,将青铜灯摆放好,点燃灯芯。
昏暗很快被驱散,书房变得光亮。
世子霸坐在案后,单手撑头,发冠落在地上。脸上带着笑,双眼眯起,目光扫过令人胆寒。
侍人不敢抬头,全都低腰敛手。婢女更是谨终如始,行动间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恐哪里做得不对引来世子霸发怒。
“下去。”
世子霸发话,侍人婢女如闻仙音,忙不迭退出书房。将屋门合拢,背对门扉,众人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仿佛逃过一劫。
书房内,世子霸回想白日之事,恐惧愤恨交织,最终化为一丝冷笑。
“父亲,霸虽愚,但不想死。”
在东梁侯眼中,他这个世子一无是处,半点没有自己当年的风采。
世子霸只想冷笑。
试问以东梁侯的性情,他真表现得事事出色超群拔类,日子就能过得好,父子就能更加亲近?
简直是笑话!
他死去的兄弟无才?
偏偏是太过优秀!
他清晰记得兄弟的罪名:谋刺君侯。
在行刑之前,世子霸特地去见公子阳。两人是同母兄弟,自幼就比旁人亲近。
在事发之前,公子阳因勤奋好学剑术超群极得东梁侯喜爱,风头一度超过世子霸。甚至隐有风传,东梁侯有易储之意。
结果如何?
上一刻还疼爱有加,下一刻就被投入大牢,罪名还是谋逆行次!
见到世子霸,公子阳意外地没有发怒,尽管众人都说是世子霸为了权利害他,他却清楚幕后真凶。
“大兄。”
身在牢房,公子阳依然不见狼狈,衣袍整齐,发髻重新梳过,没戴玉冠,仅有一根木簪,照样是仪表堂堂俊朗无双。
世子霸看着公子阳,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子阳正身行礼,口中道出石破天惊之言:“阳先行一步,望兄长安好。切记,提防父亲!”
最后几个字,公子阳压低声音,除了两个人再无第三人听见。
世子霸盯着公子阳的口型,脑子里嗡嗡作响,胸中似有火燃烧,面上却要保持镇定,不能现出分毫。
自那以后,世子霸逐渐发生改变,东梁国再无谦谦世子,有的是心胸狭隘,狡诈却也愚钝的梁霸。
日复一日,世子霸入戏太深,他完全迷失本性,想改都不可能。
回忆起当年事,世子霸收起冷笑,表情晦暗。
他不想死,父亲偏要推他去死。
去到西都城后,他的命运就已注定。即使郅玄不动手,他也未必能回到东都城。为了达到目的,东梁侯可以不择手段。
儿子如何,世子又如何,他又不是没杀过。
“父亲,儿不想死,绝对不想。”世子霸低喃着。
东梁侯想借郅玄的手杀他,他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
借兵谋国,史有先例。纵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总好过沦为一颗棋子任人宰割。
“东梁国,西原国,中都城。”
史书历历在目,世子霸清楚借兵的后果,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能说动郅玄,他不只能保住性命,更能提前登上君位。郅玄提出再苛刻的条件,只要不是灭国,他都会痛快答应。何况有中都城在,除非有能替代者出现,人王不会坐视东梁国灭。
君位更替和引他国兵入境都属于诸侯国内部事务,胜负分出之前,中都城不会轻易插手。
“父不仁子不义,父亲,这是你教给我的。”
世子霸冷笑连连,面容狰狞,几近扭曲。
东梁侯不知世子霸的打算,隔日早朝即向群臣宣布,命世子霸亲自前往西都城,贺原氏和王子淮联姻,并当面再提求娶原氏女一事。
这道命令太过突然,群臣措手不及,当下议论纷纷。部分人赞成,部分人则提出反对意见。
尤其是求娶原氏女,之前郅玄拒绝得干脆利落,转头就将原桃嫁给王子淮,让东梁国很没有面子。如今再提,对方也未必会松口。上赶子不是买卖,两次被拒绝,实在太落大国颜面。
“还请君上三思。”
“我意已决。”
东梁侯坚持己见,谁劝都无用。
整个过程中,世子霸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直至东梁侯召唤,他才起身出列接下旨意,
随行人员由东梁侯钦点,贺礼也有宗人准备,世子霸无需费心思,只要老老实实留在府内,等日子一到准时出发。
东梁侯将儿子送上死路,心中没有半分愧疚,反而开始考虑世子霸死后自己该何时发兵,发兵的檄文和送往中都城的奏疏又该怎样书写。
世子霸看似认命,背地里却在谋划借兵夺国,将父亲赶下君位。
这对父子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已经是不死不休。外人却无从得知,目光集中在贺婚和求娶之事上,议论和商讨始终未停。
梁盛已经出发,为取信他人,特地带了不少金银细软,还带走最喜欢的儿子。
离家当日,他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心中十分清楚,今日一别永难再会。等他投靠南幽国的消息传出,全家老小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东梁侯承诺会留他一条血脉,保他家族不灭,梁盛完全不信。
斩草除根不留隐患才是东梁侯的一贯作风。
从最开始,东梁侯就没想过让梁盛一家活命,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安抚人心,让他心甘情愿赴死罢了。
“恶犬将死,也要咬下一块肉!”梁盛目露凶光。
离开国君府后,他就以特殊渠道放飞信鸽,未让任何人察觉。
狡兔三窟,他为东梁侯练兵数年,知晓的秘密太多,心知难有善终,怎会不留后手。他注定会死,一家人也断无生路。但他不会就这么窝囊地死,势必要让东梁侯付出代价。
“臣之礼,盼君上满意。”
冷笑一声,梁盛策马出城,一路向南奔驰,再也没有回头。
晴空万里,碧蓝如同水洗。
一只蓝灰色的鸽子飞向边地,落在一处隐秘的山谷。
不久,山谷中飞出三只信鸽,看方向,皆是朝西都城飞去。
彼时,郅玄已回到西都城,白日里群臣朝见,夜间也不得休息,需抓紧处理堆积的政务,还要翻阅婚礼章程,时常秉烛到天明。
赶在早朝之前,他才能得空睡上片刻,往往刚休息没多久就会被唤醒。
这样的日子持续几天,郅玄脸上就挂了两个黑眼圈。依靠巫医和桑医的补药才没倒下,否则真的撑不下去。
“明君不易。”面对如山的竹简,郅玄不只一次感叹。
他知道会忙,忙成这样实在没料到。太多事情累积在一起,像是天降一场大雨,想躲都躲不开。
先是他和赵颢的婚盟,紧接着是原桃和王子淮的婚礼,期间还要谋划出兵,再加上春耕,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最好化身八爪鱼,将麻烦事一次处理完毕。
就在郅玄忙得脚打后脑勺时,草原送来消息,有狄戎部落大举南下,数量超过三万。
每岁青黄不接时,草原部落都会南下,寻机劫掠边境村寨。抢不到足够的粮食,部落之间就会互相杀戮。
据信上说,这些狄戎源于漠北,以狼戎和熊狄为主,还有大量的白狄,性情剽悍,战斗时如同野兽。
郅玄返回西都城不久,赵颢也奉命归国,如今两城由卿大夫驻守,驻军合计超过八千。遇到这支部落联军,众人非但没感到棘手,反而从上到下双眼放光,摩拳擦掌。
事情不难理解,玄城和颢城周围过了几遍筛子,甭管野人还是狄戎都抓得干干净净,想要获取更多劳动力必须向更远处搜寻。
不等氏族们伸出黑手,目标竟然主动送上门,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梦寐以求的好事!
在给郅玄的书信中,字里行间都透出兴奋,可见驻守玄城的氏族是何等开心。
同理,在赵颢送回北都城的狄奴获得认可后,这批部落联军就是送上门的财富,岂能不抓,必须抓!
狼戎熊狄久居漠北,冬季消息不畅,尚不知草原建起雄城的消息。不是没人给他们送信,怎奈送信人根本跑不远,中途就被氏族派人抓捕,投入建城挖矿的劳动大军中。
消息闭塞,结果可想而知。
部落联军浩浩荡荡南下,想要大捞一笔,殊不知有双城拦路,全都自投罗网,为双城繁荣建设添砖加瓦。
放下书信,郅玄考虑半晌,开始给赵颢写信。
信的开头自然要写一写思念,毕竟是新婚燕尔,提笔就谈利益分割不太合适。诉说完思念就可以谈正事,三万狄戎,想想都激动。
信写到一半,忽然有侍人禀报,府外来了一名商人,言有重宝呈献郅玄。
“重宝?”
侍人呈上一张绢,绢上线条简单,依稀能辨认是半张地图。
郅玄看过地图,斟酌片刻,决定见一见这名商人。
“将人带去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