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王旨意送达中都城,庸侯见到来人,脸色瞬间惨白。在和使者的谈话中知晓献土分封给王子淮,王子良和王子川谋算尽数落空,还被人王不喜,不禁又生出几分快意。
送走来人,庸侯将自己关在房内,不见任何人,求见的庸国氏族也一律挡在门外。
他很难理清此刻的心情。
失去半境国土让他愧对先祖,保留国君位又让他松了一口气。
赵颢兑现承诺,献土没有落到两位王子手里。但从结果可以看出,赵颢与其说是帮自己,不如说是借他的奏疏扫除隐患,掐灭王子川和王子良插手北境的苗头。
究竟是亏了还是赚了,庸侯无法断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身在北都城,还要靠北安侯庇护,斤斤计较没有任何意义。何况以他目前的处境,想计较都不可能。为今后着想,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按照公子颢给的路去走,八成还能得个好下场。
他之前老实合作,国君位得保。如果想回到国内,能指望的也只有北安侯和公子颢。
中都城无法依靠,人王的态度令他齿冷。
浑浑噩噩几十年,在被赶出国都后,庸侯突然清醒过来,脑子比任何时候转得都快。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该清醒的时候糊涂,该麻痹自己时却格外清醒。
庸侯扶着头连连苦笑,笑声中流出眼泪。泪水滑入嘴角,异常地苦涩,正如他此刻心情。
再苦的滋味也只能自己咽。
庸侯按住眼角,强压下泪意,心中做出决定:既然依附,索性依附到底。
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能看清形势,谋划一条出路,就算留下半数国土,不消多少时日也将荡然无存。
想清楚之后,庸侯不再关闭房门,一同召见等候在门外的氏族。
“从北安国借兵送我等归国。国库粮库出一半,赠与北安国。我私库有良种,一并送上。”
庸侯发挥出从未有过的魄力,不等氏族们开口,一股脑道出自己的安排。
“半数?”氏族们大吃一惊。
“如非公子颢,钱粮均不能留。”此时的庸侯异常清醒,清醒到超出想象。
氏族们互相看看,大多明白话中暗示。
国库粮库未被洗劫,自家库房也安然无事,单靠国人的道德约束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
归根结底是公子颢接受投诚,给了庸国人希望。
在郅玄的提议下,迁走的庸国人都能分到田地,也不必为房屋发愁,在税赋上比同赵人,去草原有更多好处。各种措施结合起来,解除众人后顾之忧,这才让众人谨言慎行,不想因哄抢留下恶名,以至于被迁居地的属民排斥。
随着庸国人大批迁走,都城内变得空空荡荡,封地人口也减少许多。在外人看来这是极大的损失,对想要归国的庸侯和氏族来说,不需要面对参与暴乱的国人,反倒能长出一口气,感到更加安全。
想通以上两点,氏族们和庸侯一样,心中滋味难言。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复杂到情绪难辨。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认真考虑庸侯的话,发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狼狈逃出国都,已经和封地断绝联系。身边没有军队也无太多财富,不依靠北安国,单凭自己想要归国无疑是天方夜谭。
想要请人帮忙,自然要付出代价。
国君都愿意出私库,他们同样不能吝啬。
认真说起来,他们惊慌出逃,算是放弃都城内的财产。未被哄抢是意外之喜。拿出部分做为感谢实属于理所应当。
“行事不能鲁莽,需同北安侯当面商议。”
庸侯和氏族们共同商议,定下向北安国借兵的计划。如果可行地话,他们还想请军队驻扎城中,避免有人再生事端。
庸侯递上的奏疏引发连番后果,王子良和王子川势必会在记在心里。他们在这件事上没捞到好处,又被人王斥责,不能和亲爹作对,对北安国也没办法,想出一口气,庸侯是最好的目标。
柿子捡软的捏。
庸国氏族骄奢淫逸行事荒唐,终归没有傻到底。
想清楚归国后可能出现的麻烦,众人一致决定,竭尽所能请北安国驻军。至于国君和氏族颜面,命都保不住了,还提面子作甚!
庸侯一改往日作风,突然变成行动派。氏族们也像是开了窍,纷纷行动起来。
不久,庸侯借兵和请求驻军的事情就摆上朝堂,引发群臣议论。
“诸君如何看?”北安侯询问卿大夫们意见。
“君上,臣以为借兵可,驻军还需三思。”一名上大夫道。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庸侯万般诚意,实不应拒绝。”
“此言差矣。”认为不可驻军的人皱眉。
“差在哪里?”持反对意见的人瞪眼。
前者认为驻军破坏规矩,既非本国土地也不是战中夺地,没有驻扎军队的道理。后者不以为然,你情我愿的事情,庸侯态度明确,自己这边却瞻前顾后,实在没有必要。
双方争执不下,北安侯看向世子瑒,世子瑒手一摊,表示自己没辙,干脆转头去看公子颢。
不料赵颢却在走神,半点不受殿内声音影响。
“咳!”世子瑒咳嗽一声,要不是隔着距离,他都想用胳膊肘捅一下兄弟。殿内吵得热火朝天,自己这个兄弟还能走神,真是绝了!
连咳两声,赵颢终于回神,皱眉看过来,就见世子瑒努了努嘴,先朝北安侯示意,又指了指殿内群臣。
赵颢皱眉。
在他看来极简单的事,哪需要如此争论。
和郅玄相处一段时日,赵颢习惯了做事干脆利落,一言能断章程,再看北安国群臣,突然生出几许不满。
和聪明人呆在一起时间长了,突然又落到莽夫堆里,共事的从大脑变成肌肉,以前不觉如何,现在当真让他心烦。
众人争执不下,北安侯被吵得头疼,不得不当场叫停,看向赵颢,问道:“卿如何看?”
赵颢起身出列,先向北安侯拱手,道:“君上,臣有数问想请教诸位大夫。”
“允。”北安侯道。
赵颢再次拱手,看向反对驻军的一干臣工,道:“诸君不愿驻军,是忌惮中都城?”
此言石破天惊,直白得超出想象。不只群臣震惊,北安侯和世子瑒都一起抽了抽嘴角。
从震惊中回转,卿大夫们互相看看,陆续给出答案:他们的确对中都城有所顾虑,但不是士要。关键是事情未有先例,不知如何把握分寸,很可能触碰氏族规矩。
特殊的政治框架下,大诸侯国可以顶撞人王,甚至不遵王旨。但关乎到氏族这个群体,任谁都要慎重考虑。
听完氏族们的阐述,赵颢点点头,道:“诸君放心,无需多少时日,无人会再关注庸国。”没人关注庸国,自然不会再去关心北安国是否驻军,以及驻扎多长时间。
卿大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赵颢为何如此肯定。
“战将起。”赵颢道出三个字,没有进一步解释。
殿内瞬间一静,众人想起西原国传来的消息,不由得神情凛然。
真如公子颢所指,西原国发起国战,对象还是另一大诸侯国,的确不会有人再关注庸国,天下目光都将聚集战场。
可众人又觉得时机不对。
诸侯国国战一般避开秋季,为的是保证粮食生产。如果西原国在这时出兵,国内的粮食还种不种?耽搁一年的收成,不怕引起民怨?
众人心中疑惑,纷纷看向公子颢。后者没有再开口,任凭众人去猜。等到国战开启,他们就会明白,不能以常理去衡量和猜测郅玄,否则定会吃大亏。
北安国氏族能得到的消息,东梁国同样不会忽视。
东梁侯没有专门探听,就知道西原国在备战。实在是动静闹得太大,氏族军队齐聚西都城外,想不知道都难。
他和北安国氏族想的一样,郅玄此举怕是虚张声势,未必真会马上出兵。
粮食和人口是诸侯国的根本,在秋季发动战争,还是倾全国之力,简直就是疯子!
“谁说秋季不能开战?”
相比旁人受到眼光局限,西原国上下全无负担。
早在春耕之前,郅玄就着手解决相关问题。氏族们通力合作,一系列动作之下,就算国内青壮年拉出去大半,也不会影响粮食收成。
新式农具简单轻便,容易上手,老人孩童都能操控。
大量耕牛和耕马的使用进一步解放劳动力。
从草原带回的戎奴不能做精细活,做力气活毫无问题。最关键的逃跑问题,在国君刷脸之后轻松解决。
让其他诸侯国头疼的事情,在西原国根本不会发生。即使有,也被掐灭在萌芽状态。
郅玄一声令下,数万军队集结到西都城外。先头部队已经开拔,准备和新军汇合,共同奔赴边境。
粮食药品陆续到位,足够供应五万大军。
为增强战斗力,郅玄专门为小氏族提供战马、武器和皮甲。东西不会白给,对方也不会白拿。对小氏族来说,交易的价格有些肉疼,但和获取战功和战利品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
西原国大张旗鼓调集军队,自然引发各方注意。
除了赵颢和提前得知消息的北安国氏族,没人认为郅玄会真在秋季发兵。大多数人和东梁侯的想法一样,认为他是借此施加压力,威慑东梁国。
然而事情出乎预料。
第一场秋风刮过,田里的粟麦披上金黄时,西原侯突然上书中都城,痛斥东梁国的无耻行径。
与此同时,由范绪亲自撰写,栾会加以润色的檄文广布天下。
檄文不长,却字字如刀,历数两国之间数桩恩怨,锋指东梁国夺城之恨,揭发东梁国手段下作,身为堂堂大国不敢正面对战,反行阴谋诡计,派人行刺西原国国君。
“昔先君遇刺重伤,今上又被屡次刺杀,其行不堪,世人唾弃!”
郅玄遇刺的确是东梁国手笔,幕后指使目前就在西都城。
原承被行刺是怎么回事,粟虎等人都是心知肚明。但不妨碍写到檄文里,给东梁国扣一个大锅。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多少年前的事,当事人都已经作古,想查都查不出来,自然没法辩驳。
东梁国强夺五城,原承记了一辈子,临死仍叮嘱郅玄让他牢记此事,必要洗刷耻辱。由此来看,东梁国背锅也不算太冤枉。
檄文发出之后,东梁国世子霸现身说法,证实檄文中句句属实。
东梁侯气得要吐血,大骂西原国卑鄙。
檄文既发无可转圜,对方的军队正开赴边境,他骂上几天几夜都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依照国与国之间的规矩应战,并马上向边境城池增兵。
“狂妄竖子,既要来送死,寡人成全你!”
东梁侯怒不可遏,抽出宝剑猛然劈下,厚达两指的桌案登时裂开,当场被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