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世子霸如何说服群臣,在他带着盟约返回城内并公之朝堂后,未见引起多大波澜。部分氏族颇有微词,也很快被压制下去。别说闹到人王面前,连东都城的城门都没出,传消息的人就被拦截下来。
为庆祝两国结盟,世子霸命人在城外搭建祭台,并邀郅玄共猎,以牺牲祭祀上天。
狩猎过程中,世子霸首次打出国君仪仗,身着衮服,腰佩王赐剑,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登位仪式尚未举行,但有人王册封旨意,他已经掌控诸侯印,成为实质上的东梁之主。
先君重用的六卿被留任,上大夫也未见改动,中大夫和下大夫增设十多人,填补守城战后出现的空缺。
世子霸这一举动专为安抚人心,表明不会触动大氏族利益。今后不好说,就目前而言,大部分氏族们都很满意,对这位新国君没有生出抵触情绪。
退一步来讲,君臣都握有对方的把柄,有哪方要掀桌,必然要考虑清楚后果。闹不好就会损人不利己,满盘皆输。
郅玄留意东都城内情况,结合源源不断送来的消息,对世子霸和东梁氏族的关系不觉得奇怪。
诸侯国的政治就是这样,君权和臣权互相制衡。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以东都城目前的情况,世子霸稍弱,但握有氏族把柄,彼此不好撕破脸,只要他足够聪明,早晚能找补回来,不会永远落下风。
狩猎当日,郅玄和世子霸乘坐战车,身后跟随数百甲士,并行驰往猎场。
初冬时节,西都城已见飞雪,寒风呼啸,霜挂窗棱。东都城却始终不见雪花的踪影。
一场国战不只耽误秋收,对大多数动物也有影响。
早该迁徙的鹿群迟迟不露面,世子霸派人搜寻,才发现鹿群被战争惊吓,躲在距东都城数十里外的密林,分成数个群落,每群数量都很可观。
祭祀牺牲需要精挑细选,得知鹿群中有数头白鹿,郅玄和世子霸发下命令,两国氏族都对鹿群势在必得。
西原国氏族携大胜之势,自是当仁不让。东梁国氏族因战败和盟约憋了一口气,都想要在狩猎中找回面子。
号角声响起,氏族的战车飞驰而出,争先恐后冲向密林。甲士和卒伍紧随其后,配合驱赶猎物的同袍,张开天罗地网,让目标无处可逃。
猎物陆续落入包围,氏族们拉开强弓,驾车者挥动缰绳,破风声中仍不减速,反而不断发出呼喝,驱策战马继续狂奔。
东梁国的弓兵举世闻名,东梁氏族的射术超群拔类。
围捕鹿群时,西原氏族每射出一箭,往往伴有四五支带有东梁标记的利矢飞来,先一步抢走目标,让西原氏族憋气却也无话可说。
目睹此情此景,郅玄心中一动。转头看向世子霸,见对方表面不显,眼中却带着笑意,不由得挑眉。
猜出对方的打算,郅玄掀了掀嘴角,对侍人吩咐两句。后者找来传令卒伍,迅速将国君的命令传达下去。
西原氏族接到旨意,陆续换下弓箭,改用配备在战车上的强弩。
再锁定相同的猎物,东梁氏族开弓,西原氏族全部用弩。任凭射术再卓绝,又如何及得上强弩的速度。
东梁氏族自恃射技过人,西原氏族拍马不及,直接抢夺对方的猎物。西原氏族不会忍气吞声,更不会任由对方踩在脸上,直接用强弩教他们做人。
戎右放下刀剑,快速更换箭匣,不断递给锁定猎物的同车家主,确保每次出手都不会落空。
强弩一出,形势瞬间转换。
东梁氏族没法再抢夺对方,能保住自己的猎物已是万幸。
粟虎等人本没打算用弩,尤其是连-弩。碾压式的战争利器,用在狩猎上实在太过欺负人。
豪横归豪横,底线总要有。
不管背后条件如何,两国表面结盟,该给的面子总是要给。
哪想到东梁氏族主动挑衅,妄想压西原氏族一头。瞧见对方得意洋洋的样子,能忍的就不是豪横人!
于是乎,在郅玄下令之后,西原氏族不再想着做人留一线,利落抄起强弩,面上带着狞笑,决定给对方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一群败军之将,胆敢主动挑衅,就别怪他们欺负人。被揍哭了自己忍着,谁让你们先动手。
讲规矩的西原氏族固然豪横,总还属于中原文化圈,称得上是文明人。不讲规矩的西原氏族咆哮一声,基本脱离文明人的范畴。
面子是什么?
乐意给你接着,不乐意给你通通没有!
既然要碾压,干脆一碾到底。
郅玄只让氏族替换弓箭,氏族们互相看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鼓令声中,参与狩猎的西原国甲士全部弃弓用弩。卒伍不再参与猎杀,而是快速分散开,解下随身携带的药瓶,打开瓶塞,将药粉洒在身上,赫然成了一群人形诱饵,吸引鹿群大批向己方靠拢。
东梁氏族很快发现不对,林中的鹿群都向对面奔去,像是被某种东西吸引,撒开蹄子,跑出飞一般的速度。
等猎物聚集到一定数量,西原氏族和甲士无需瞄准,平举强弩同时扣动机关。
破风声不绝于耳,黑色箭雨从天而降,砸入鹿群,扬起漫天血雾。此情此景,让东梁氏族齐齐打了个哆嗦,当场噤若寒蝉。
回过神来,西原氏族已经锁定第二群目标,没给东梁氏族留下一根鹿毛。
东梁氏族彻底见识到西原国的豪横,先前的心气一扫而空,开始认真考虑世子霸的提议,实在打不过眼前这群,又不好欺负周边小国,去揍东夷人显然是个不错的主意。
狩猎的前半段东梁氏族占据优势,进入后半段,彻底成为西原氏族的表演。
猎下第三支鹿群,心心念念的白鹿终于出现,数量多达五头。其中两头是雄鹿,庞大的鹿角如树枝延展,尖端锋利无比,冲向卒伍和甲士,活像是两部战车,一往无前,气势惊人。
白鹿出现之后,两国氏族纷纷让路。不是惧怕雄鹿冲撞,而是给郅玄和世子霸让位。
遇到雄鹿冲来,世子霸立刻张弓,只等距离拉近就要直取目标。
不想林中突起狼嚎,天空中罩下黑影。八壹中文網
十几匹巨狼忽然出现,追在白鹿身后,迫使它们中途转向,硬生生绕开世子霸,直冲郅玄的战车。
金雕从天而降,巨大的双翼掀起狂风。
落后的小鹿没躲开,被利爪穿透脊背带上半空,来不及发出哀鸣,砰地一声砸落到郅玄车前。
狼群配合默契,左右各有几匹奔跑,不使鹿群跑偏。后方的狼王作势前扑,迫使雄鹿不断加速,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撞向拉车的战马。
郅玄车前都是马王,脾性爆烈,闲着的时候不是单挑就是群架。遇到冲来的雄鹿,战马不惧锋利的鹿角,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蹄子用力踹向目标。
雄鹿躲闪不开,无法利用鹿角的优势,只能学着战马的样子打架。
距离实在太近,郅玄对自己的准头没有把握,索性丢开弓箭,一把拔出王赐剑。
车前战马互相不对付,对上雄鹿却配合默契,一匹扬起蹄子,另一匹亮出大板牙,逼得雄鹿向战车一侧闪躲,很不走运,恰好撞到斜指的剑锋之上。
郅玄绝非有意,也没预料到一剑命中目标。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西原侯勇武过人,不屑用弓,拔剑随意一挥,轻松斩获猎物。
王赐剑锋利无比,不亚于郅玄曾用的铁剑。一剑穿透鹿颈,收剑同时惯性后仰,郅玄本想握向车栏,却意外抓住戎右背负的短矛。
眼见又一头雄鹿纵身跃起,似被战马逼得无路可逃,想要从车顶越过,郅玄下意识举起短矛,撕拉一声,裂帛声在头顶响起,鲜血覆上肩膀,雄鹿脖颈被短矛穿透,挣扎两下气绝身亡。
郅玄撑不住雄鹿的重量,短矛向前一甩。伴随着一声钝响,雄鹿飞落在地,压在另一头雄鹿身上,又溅起一团血雾,染红鹿身上的皮毛。
五头白鹿,两头为郅玄猎杀,两头被狼群包围,靠在一起瑟瑟发抖。余下一头被金雕所猎,掷于郅玄车前。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多数人愣了片刻,才意识到狩猎已经结束。
短暂寂静之后,西原国甲士和卒伍齐声欢呼:“君上威武!”
喝彩声山呼海啸一般,氏族们一起加入,拱卫郅玄振臂高呼。
不同于满脸喜色的西原国众人,东梁国的队伍陷入长久沉默。
世子霸一语不发,低头看向长弓,弓身上的图腾似乎都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氏族们看向一身黑袍的西原侯,相当年轻,异常地俊秀。他们本以为郅玄长于计谋和人心,武力不过平平。之前传出斩酋首之言都是夸大其词。今日亲眼目睹,震撼难以言喻,之前的想法全被颠覆。
东梁氏族交换眼神,忿忿不平逐渐消散。再是不甘也要面对现实。钉嘴铁舌毫无用处,想要重建国威,势必要挥师东进,用东夷的血擦亮兵刃。
令人尴尬的是,这个建议出自西原侯。
总之,脸红,汗颜。
狩猎结束,众人直接前往祭台,将牺牲献于天神,代表两国正式结盟。
不久前还背水一战,拼死守城,如今却已谈笑自如,把臂言欢。不能说东梁君臣没有节操,这是诸侯国之间的常态。
如果不是郅玄打破规矩,留下全部攻占的土地,按照国战惯例,双方结盟之后,战利品中的大部分还会归还东梁国,再由两国国君联名上书人王。
具体内容都有范本,宗旨就是我俩打完了,战后安排也谈妥了,王上看过之后觉得没问题就盖个章,事情就此了结。
虽然郅玄打破规矩,没有归还土地,上表还是要写。和表书一同送往中都城的还有两国结盟的消息,在城内引起不小的波澜。
两国结盟消息传出,盟约内容不胫而走。无论中都城还是诸侯国,全对此议论纷纷。
西原国拿走半数国土,东梁国竟然认了。非但没有向中都城告状,还高高兴兴和对方结盟。
对于这个结果,诸侯们完全看不懂。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西原侯到底做了什么,西原队到底强到何等地步,才让东梁国怕成这样,君臣一同缩起脖子认栽。
中都城内风言风语,各种猜测都有。但无一例外,对西原国的强横有了更深的认知。
身为西原国的女公子,原桃受到的关注自然更多。认真考虑之后,她请示稷夫人,决定深居简出一段日子,除非必要,不接受更多宴会邀请。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西原国风头正盛,想结好原桃的人极多,想要设计她的同样不少。如何甄别是个难题,她没把握时刻周全。不想被人钻空子,只能谨慎下心,暂时避一避风头。
只是旁人能避,宫内召唤不能躲。
接到王后的召见,原桃不能推辞,必要往宫中拜见。
事情很不凑巧,稷夫人接到稷家家主的消息,此时不在府内。来人催得急,原桃心知不能耽搁,只能派人去给王子淮和稷夫人送信,抓紧更换衣裙首饰,确定没有任何差错,才登上去往宫中的牛车。
坐在车内,原桃转动腕上玉镯,心思也随之飞转。
她强令自己镇定,不断回想兄长所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不管事情凑巧还是刻意安排,事到临头,担心无用,畏惧更不该有。遵照兄长和母亲的教导,以不变应万变,无论等着她的是什么,她接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