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桃不是第一次见王后。
她嫁给王子淮不久,宫内设宴,她随稷夫人一同出席。当时王宫内十分热闹,各家女眷齐聚。她初来乍到,遇事谨小慎微,加上位置有些远,目光极少看向上首,更不用说认真打量。
本次受召的仅她一人,直接被带入内殿,距王后仅仅五步远,抬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无需拘谨,上前来。”
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紧不慢,听不出多少情绪。
原桃心中一紧,口中应诺,起身上前两步,其后再行礼,被唤起后正身落座。整个过程规行矩步,礼节一丝不苟,看起来有些刻板,却极好地表达出紧张和敬畏。
王后看着她,忽然笑了,示意原桃更靠近些,抬手抚过她的发顶,动作中透出喜爱,着实让原桃吃了一惊。
“好孩子,不用怕。”
鼻端萦绕陌生的香气,原桃抬起头,一张冷艳的面容闯入眼底,让她不由得一怔。表情中闪过疑惑,刹那消失无踪,却被王后轻易捕捉。
“怎么?”王后朝婢女示意,后者立刻送上木匣。匣盖打开,里面铺满制作精美的玉饰。
不等原桃想好该如何回答,王后从中挑选出两枚玉簪,分别簪在原桃发上,取代她之前佩戴的首饰。
“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漂亮。”王后托起原桃的下巴,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
原桃睁大双眼,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从刚刚就觉得王后的相貌有些熟悉,但是像谁,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
“方才在想什么?”之前没得到回答,王后又问。
原桃攥了攥手指,没有隐瞒,决定实话实说。直觉告诉她不能在这件事上遮掩,没有任何好处。
“原来是这样。”王后脸上的笑意更深,捏了捏原桃的脸颊,道,“西原侯同公子颢结婚盟,你应见过公子颢。”
原桃点头,马上意识到熟悉感从何而来。王后的样貌极类公子颢,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眸子。
“我祖父出自安氏,和如今的北安侯同出一脉。”说话间,王后又命婢女取来两只木匣,匣中都是适合原桃佩戴的首饰。
原桃吃了一惊,表情中难掩惊讶。
这件事她从未听人提过,母亲和兄长没有,王子淮和稷夫人也是一样。
“当年有些事。”
原桃的表情过于直白,意外取悦了王后,她不介意讲古。习惯了宫内的尔虞我诈,见多中都氏族女的两张面孔,乍一看到这样的小姑娘,不由得心生喜爱。
王后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稷氏会喜欢她。
瞧见她,心情都会变好,难免生出要留在身边的念头。
王后起了谈性,不避讳当年安氏内部的龃龉,以及她出嫁后发生的一些事。
祖辈时产生的矛盾,随时间过去淡化,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彼此之间终归生疏。加上家族改氏,由北安国移出,在中都城扎根,和北都城的联系变得更少,关系一年比一年冷漠。
时至今日,家族中极少有人再提起自家和安氏曾出一脉。
不过疏远归疏远,血缘无法断绝,王后和几个兄弟姊妹的相貌都带有明显的安氏特征。尤其是王后,冷艳之色冠绝中都,与她同龄的安氏女都不能及。
提起当年,王后本以为没太多能讲,可说着说着话题就不自觉扯远,告知原桃许多秘辛。
原桃听得心惊胆战,不知该继续听下去还是设法岔开话题。
好在王后自己停下,端起蜜水饮下一口,看着明显有些纠结的原桃,又捏了一下她的小脸,像是在捏面团,感到爱不释手。
“不用担心,都不是什么大事。听就听了,没什么大不了。”这些事藏起来是秘密,真正说出来,正如王后所言,没什么大不了。
几十年过去,话中人多已作古。
不管是当年负气别出的祖父,还是嫁给中都大氏族的母亲,全都已经不在。回想起来,王后没有太多感触,只有一片淡漠。这种性情造就今日,让她能一碗水端平,对四个儿子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偏爱。
听到王后的话,原桃暗中松了口气,表情却不敢放松,仍有几分忐忑。
这样的心思瞒不过王后,却没生出冷淡的心思。
单纯的孩子固然好,单纯过头就是蠢笨。王后不喜欢蠢人,原桃的表现恰到好处,让她愈发喜欢。
原桃听王后讲古时,侍人奉命前往大梁氏的居处,传王后口谕,命大梁氏在院中领杖。
大梁氏本还觉得奇怪,不明白王后为何突然下旨。听到口谕内容,她顿时脸色涨红,既羞且怒,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她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祸从天降。
无论理由是不是能站得住脚,王后有权惩治妾室,十杖她领也得领,不领也得领。去求人王反而罪加一等,受到的惩罚只会更重。
她膝下有两个儿子,早年也曾有过妄想。如今偃旗息鼓蛰伏下来,却不能完全放心,难保不会被借机抓住把柄,带来更多麻烦。
大梁氏心思急转,脸色数变,心知除了领罚没有第二条路,也不故意拖延,起身走到院内,主动卸去钗环,等待棍棒加身。
第一杖落下时,她狠狠咬住嘴唇,不使痛呼出口。
王后给她留了颜面,让她在院中领罚,没有让宫中人围观。如果不想给她活路,早让侍人拖她出去,当着全王宫的人行刑。到了那时,她才是真的寄颜无所,氏族的骄傲和脸面荡然无存。
侍人口中报数,十杖很快打完。
大梁氏被从地上扶起来,长发散落,面色惨白,仍要对王后谢恩。动作扯痛伤口,冷汗浸透内衫,全身如同水洗。
她自幼娇贵,哪遭过这份罪。自嫁入王宫,除了年轻时任性被处罚两次,再没受过惩戒。不想到今日又被杖责,还不是自己之过,完全是被旁人带累!
大梁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敢怨愤王后,只能去找罪魁祸首,对惹出麻烦的小梁氏撒气。
“马上去太子府,赏她五鞭!”大梁氏被扶到榻上,身上有伤没法坐卧,只能趴着。这让她越想越气。伤口每疼一次,怒火就会高涨一分。
姑侄俩本没多少亲情。早些年,大梁氏曾想教导小梁氏,却发现自己这个侄女蠢笨之极,压根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就歇了那份心思。同时庆幸象夫人手段了得,能轻松压制小梁氏,没让她捅出任何篓子。
按照常理,生活在太子府,几年下来也该有所长进,再蠢的脑袋也该开窍。结果恰恰相反,长进没有,行为蠢到无药可救。一眨眼的功-夫就惹出这样的麻烦。
大梁氏越想越是气恼,五鞭不够,又多加五鞭,打定主意要让侄女长长记性。
拦车?
亏她能想得出来!
若不是小梁氏相貌无从挑剔,明摆着出身梁氏,她真会怀疑这个侄女到底是不是梁氏血脉,怎么就能蠢成这样。
东梁国战败,失去大片国土。身为梁氏女,她怎能不恨。但现实摆在眼前,再恨再怒又能如何。
兄长暴疾而死,继位的侄子和国内氏族都向西原国低头,人王摆明不会插手,作为出嫁的梁氏女,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不引人注意,积攒力量以图今后。
小梁氏显然不明白这点,不该出头的时候出头,不该闹事的时候闹事。事情真成倒也罢了,结果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连累自己受到责罚!
如果不给她一个教训,今后怕会惹出更多事端。
大梁氏狠下心,命侍人马上出宫,以长辈的身份责罚小梁氏,即使太子也不能阻拦。
原桃被留在宫中用膳,若不是时间太晚,王后还想多留她一会。无奈规矩不允许,只能作罢。
原桃告辞时,王后笑言今后会时常召见。至于会不会让旁人生出猜测,她根本不在乎。历来只有儿子看她脸色,猜测她的心情好坏,从来没有一种情况,她需要按照儿子的喜好做事。
她可以一碗水端平,不偏爱任何一个。但要让她不开心,教训起来同样利落。
王后的脾气,人王有深刻体会,也最能现身说法。不能说他惧内,只能说王后手段了得,摸准了人王的脉。否则也不会连续生下四个王子,还都平安抚养长大。
原桃开开心心回府,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
相比之下,小梁氏则遭到晴天霹雳。
“十鞭?!”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受委屈的是自己,为何姑母还要抽她鞭子?
宫内发生的事瞒不住,太子和象夫人得知大梁氏受罚,两人的感觉十分复杂,对于小梁氏派人来求救只觉得烦躁。
此时此刻,他们和大梁氏的想发如出一辙,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侍人婢女被赶走,小梁氏求助无门,只能硬生生挨了十鞭,足足半个月没能起身。
这件事后,王后频繁召原桃入宫,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想找原桃麻烦的人仔细掂量,没有万全准备绝不轻易动手,否则很可能落到小梁氏的下场。
原桃日渐成长,知晓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深思此事背后的影响,动笔写成书信,将过程和各方反应如实写明,派人快马加鞭送给郅玄。
郅玄正消化东梁土地,抓紧派遣官吏和驻军。接到原桃的书信,当即拍板,又给原桃送去二十名婢女,各个体魄强健,上马能开弓下马能用剑。
总之一句话,别以为妹妹远嫁他就鞭长莫及。
管你什么阴谋诡计,直接抬胳膊掀桌,桌面砸你脑门上,开瓢见血,不服也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