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想到南幽侯会当众道出这样一番话。
南幽氏族毫无防备,全都愣在当场,放任南幽侯滔滔不绝,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趁此时机,南幽侯摆脱群臣桎梏,豁出去一般,相同的话重复数次。不只是在场氏族,连城头甲士卒伍都听得一清二楚。
“先君立大姊为世子,有明旨,还派人前往中都城!”
一语石破天惊,话中透出的隐秘令人心惊,更觉毛骨悚然。
南幽侯扑向墙面,双手牢牢抓住墙砖,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有上书送中都城,人王知晓此事……”
不等他继续向下说,回过神来的南幽氏族立刻冲上前,不顾对面的北安国大军,只想堵住他的嘴。
“君上有疾,常发癔语。”一名卿开口道。哪怕是掩耳盗铃,也不能让南幽侯的话传出去,否则满朝卿大夫都将被千夫所指,死无葬身之地。
南幽侯被抓住双臂,仍奋力挣扎。动作间衮服凌乱,腰带上的玉佩玉环悉数碎裂。因系带扯断,冕冠自高处坠落,顿时蓬头散发,变得极其狼狈。
南幽氏族素来轻视国君。在他们眼中,南幽侯不过是一具会喘气的傀儡,象征意义居多,根本不存在多少敬畏。
情急之下,他们忽略了君臣之别,也忘记了在场的世子瑒和公子颢。
见对面城头乱作一团,堂堂国君竟被臣子反扭双臂按在地上,兄弟两人同时皱眉。联系南幽侯之前所言,神情变得极为不善。
目及碎裂在城下的冕冠,赵颢眸中闪过寒意。见南幽侯被控制住,有氏族取来绢布堵嘴,当场举起右臂。
“放箭。”
命令传达下去,城头甲士一起张弓。
破弦声中,黑色的箭雨瞬间袭至。箭雨笼罩下,惨叫声接连不断。
南幽兵卒很有经验,破风声传来当时就紧急躲闪,躬身藏在女墙后,更双手抱头护住要害。
南幽氏族就没那么幸运。
尤其是控制南幽侯的数人,无法及时躲闪,被箭雨重点关照,每人身上都插着两三枚利箭。即使没有当场气绝,也是重伤倒地哀嚎声不断。
南幽侯趁机摆脱控制,不顾国君的体面,也不顾兜头落下的箭雨,狼狈冲到墙边,继续扯开嗓子大喊,将埋藏在心中几十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他等这个机会等了足足二十年!
当年入贡中都城,他以为人王能主持公道。哪想到期望落空,反被氏族察觉,强行押送回国。自那以后他就被架空囚困,别说接触朝政,一段时期内,他甚至无法踏出南都城半步。
兽园和商队都是伪装。
他越是心灰意懒,越是昏聩无能,氏族们才更加放心。不然地话,他早就和历代先君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愤怒积压几十载,南幽侯濒临疯狂。
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再想着重塑先祖荣光,他只想毁灭,想毁掉一切,拉着囚困他一生的氏族们下地狱!
卿大夫说他疯癫未必全是污蔑。
此时的他双眼猩红,眼底爬满血丝,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口中发出阵阵狂笑,真如发了癔症一般。
“自铜氏改封幽地,历代国君少有善终。国内大权旁落,政令俱出六卿。”
苛捐杂税肥了氏族腰包,繁重的劳役为氏族开垦出更多良田。讨伐南蛮人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丰厚的战利品送入氏族库房,成百上千的奴隶被氏族瓜分。
朝堂之上,氏族家主一派道貌岸然,争权夺利没有半点心虚。实质都是蝇营狗苟之辈!
南幽侯彻底沦为一尊傀儡。
氏族们借国君之名发号施令,为家族获取利益。一旦苗头不对,就会马上退到幕后,将国君推出去承担国人的怒火。
连续两任南幽侯被国人驱逐,使得幽氏声望大跌。
卿大夫们装模作样颠倒黑白,踩着国君的尊严邀买人心。好处落入袋中,面子里子俱全,家族日盛一日,殊不知全是趴在幽氏身上吸血!
曾有国君试图反抗,可在沆瀣一气的氏族面前,终究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
南幽侯的父亲竭尽所能同氏族周旋,屡次想要借助外力。可惜计划中途落空,自己也落得暴病而亡。
年轻时的南幽侯藏在父亲寝殿,亲眼见到那碗致命的-药被强灌入他的嘴里,动手的还是服侍他几十年的侍人!
残酷的现实压垮了他。
自那以后,南幽侯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子儿女。
他的妻妾都是氏族女,与其说是亲人,更像是监视者,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儿女也是一样。比起他这个父亲,更乐于亲近母族,因为下一任南幽侯根本不能由他来决定。
对南幽侯而言,国君府更像是一座囚牢,囚困他大半生。
因此他更喜欢留在兽园,哪怕背上荒淫无道、肆意妄为的名声。
派出搜罗珍禽异兽的商队,南幽侯同样不信任。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商人领队,真正忠心的另有其人。
听到有商队消失在西原国,料定领队必死无疑,南幽侯表面震怒,实则喜出望外,开心得无以复加。
抓住发泄怨憎的途径,南幽侯故作气恼,给商队下达一道又一道不可理喻的命令,不惜触犯律法,撕毁氏族约定。
他不在乎商队会落到什么下场,更不在乎商队成员是否死伤殆尽。他只想毁灭一切,将困住自己大半生的囚牢彻底粉碎。
北安国大军南下,南幽氏族焦躁不安,每日辗转反侧,唯恐家破国灭。南幽侯却全不在乎。大军压境,国家危在旦夕,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在氏族的严密控制下,南幽侯无法离开南都城,也没有信任的人能帮他传递消息。北安国大军南下,领兵的还是公子颢,简直是天赐良机,让他能打破藩篱同外界接触。
故而,不同于忧心战局惶惶不可终日的群臣,南幽侯盼望北安国大军到来,期盼大军能尽快打到南都城,恨不能天亮就听到号角声,看到对方兵临城下。
怀揣着如此心态,每日早朝,看到卿大大们满脸忧色,因战报惊慌失措,南幽侯要紧紧握住双手才能控制住情绪,不使自己当场笑出声来。
听闻赵颢遇刺,南幽侯第一时间猜出真相,郢氏是台面上的执行者和替罪羊,真正的策划者在朝堂之上,八成还有中都城的影子。
铁箭是西原国独有,西原侯鲜少对外交易,赵颢是唯一的例外。赵颢总不会让人谋刺自己。至于苦肉计,以两国的军力对比完全没有必要。
抽丝剥茧下来,唯有中都城才有获取铁箭的机会,背后推手是人王无疑。
想到当年入贡的遭遇,南幽侯不由得冷笑。他几乎可以断定,只要赵颢不死,南都城必将被破,中都城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天下聪明人何其多,西原侯和公子颢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公子颢被刺杀,以西原侯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南幽侯数着日子,等待大军继续进攻的消息。
事情不出他所料,公子颢安然无恙,世子瑒自北而来,接过大军指挥权,将北安国的意图昭告天下。
灭国!
南都城内的氏族如丧考妣,南幽侯却乐不可支,将自己关在殿内大笑不断,形似疯癫。
回想那一刻的畅快,南幽侯仍禁不住隐隐发抖,即是激动也是兴奋,更有期望将要实现的痛快。
在氏族的哀嚎声中,南幽侯踩过遍地血污,仗着箭雨未停,其他人不敢靠近,弯腰拾起王赐剑,拔-出剑身,嗤笑一声,竟从城头一掷而下,轻蔑的态度彰显无疑。
又一次靠在女墙上,南幽侯望向世子瑒和赵颢,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出大幽氏的影子。奈何记忆久远,本该熟悉的面孔早已经模糊,追忆都成为奢望。
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南幽侯攥紧手指,五官更加扭曲。声音中透出狠戾,目光无比阴沉。整个人似被怨憎的情感吞噬,单脚已踏入地狱。
“大姊本该为国君,却遭六卿逼迫远嫁北安国。中都城知晓真相,人王却故意隐瞒,对此事不理不睬。”
“当年我借入贡前往中都,恳请人王下旨。人王表面应允,暗中将事情透露给随行之人。结果我被强押回国,那之后不久,就传来大姊重病的消息。”
关于南幽国内部的权利斗争,世子瑒和赵颢皆有耳闻。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多加过问。但事情牵涉到大幽氏,他们的亲生母亲,他们不可能置之不理,必然要探究到底。
南幽侯言大幽氏病重,矛头直指南幽氏族,兄弟俩的表情登时变了。
看到他们的变化,南幽侯不打算卖关子,直接道出埋藏在心中二十多年的秘密:“大姊不是患病而是中。查一查当年谁最受她的信任,那人必是她的陪嫁,出身南幽氏族,说不定现在还活着。”
说完这番话,南幽侯嘿嘿一笑,看着又被箭雨拦住的卿大夫,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先君的旨意有三份,你们只毁掉了一份。中都城那份不知仍否存在,还有一份在我手中,就藏在兽园。按照先君旨意,我大姊才是国君,她的儿女才有资格成为南幽侯。”
将氏族们的表现尽收眼底,见他们各个如遭雷劈,南幽侯不禁放声大笑。笑够了,才恶狠狠道:“你们囚我几十年,视国君威严如无物,肆意践踏轻蔑。殊不知,就是我这个无用的傀儡让你们盘算落空,全族上下都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