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梁侯带来的消息早在郅玄预料之中,心中有所估量,并不感到吃惊。不过对方刻意跑一趟,表现得诚意十足,郅玄仍要表示感谢。
送走东梁侯,郅玄陷入沉思。
换位思考,以他处于太子淮的立场,有类似的反应不足为奇。
看似冲动鲁莽,实则无比真实。
太子淮早年退出王位争夺,一门心思赚钱,其经历和眼界受到局限,就政治手段而言,恐怕还不及废太子。若没有王后提点,他未必能隐忍不发,直至猎场才现出破绽。
这样一想,关于猎场的种种也就释然。
只是释然不代表放纵。
接下来还有五场祭祀,会猎必不可少。如果对方再有挑衅之举,比之前更甚至,甚至触碰到底线,郅玄不会姑息。
诸侯会盟势在必行,他必须摆明态度,不能有任何动摇。
对有意靠拢的国君而言,一个强势乃至强横的大诸侯才是众人乐见。
仁慈大度是美德,于政治场上未必得来善果。看不清形势,滥发善心没有好处,反而会动摇人心,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郅玄沉思时,赵颢不发一言,饮尽盏中甜汤,单手支颊,目光落在郅玄身上,一刻也未曾移开。
郅玄感觉敏锐,被赵颢这样盯着,岂会没有半点察觉。
从沉思中转醒,郅玄抬起头,视线迎上赵颢,不意外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对比东梁侯在帐内时,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久前还风雪交加,寒风凛冽,眨眼间就风和日喧,春暖花开。
变脸速度可谓惊人。
自从在中都城会面,每次遇到东梁侯,赵颢皆横眉冷对,目光森然。一次两次且罢,次次如此,以郅玄对赵颢的了解,不可能仅为吃醋,原因很值得推敲。
之前的事情已经说开,郅玄再三解释,东梁侯容貌再好,实在不合自己眼缘,性情也不为他所喜,自始至终不会有丝毫心动。
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压根不存在竞争。
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赵颢依旧故我,真实目的究竟为何?
郅玄无意胡乱猜测,猜也猜不出所以然。索性当面提出疑问,希望赵颢能给出答案。
“东梁侯狡,野心甚大。不使其惧,日后必有反复。”赵颢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隐瞒,将因由和目的和盘托出。
郅玄先是一愣,认真思索,眼前似拨开迷雾,愈发认为此言有理。
国战遭遇大败,半数国土归入西原国,东梁君臣表面被打服,老老实实签下盟约,内心如何想,外人无从知晓。
五座城池让渣爹记了一辈子,临死仍念念不忘,希望后代能一雪前耻。梁霸失去的何止五城,是半个东梁国!
若非西原国兵多将广,郅玄手腕强硬,轻易撼动不得,两国边境未必能长久太平。一旦西原国现出破绽,东梁有极大可能反扑。
一场大胜不代表一劳永逸。
真正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是赵颢伐南幽,举刀屠灭南幽氏族,登上国君位,改朝换代独揽大权,还要将国名一并更改。
郅玄伐东梁,看似取得大胜,战果斐然,实则存在隐患。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
郅玄不是执拗之人,察觉到自己的疏忽,对赵颢的提醒很是感激。
“我同君侯一体,自当为君侯着想。”赵颢笑道。
国战胜负已分,东梁国割让半土,主动签下盟约,实质上俯首称臣。
取得丰硕战果,郅玄的放松不是过错。对东梁君臣宽容符合氏族礼节,事情传出,为诸国称道。
在战争结束之后,如果他继续对东梁国施加压力,落在世人眼中,难免有咄咄逼人之嫌。
郅玄的母亲出自梁氏,他和梁霸是表亲,做得太过定会引人诟病。一旦被有心人抓住机会,对他大肆攻讦,未必能造成实质伤害,于名声总是拖累。
换成赵颢,行事就便宜许多。
在赵颢有心引导下,世人观其态度,重点多会跑偏。原本冰冷的政治立场,摇身一变,成为了争风吃醋。
此举不会动摇氏族根本,也不会挑战氏族礼仪,将最大的隐患消弭于无形。
于公,让梁霸心怀畏惧,纵有恶念滋生也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于私,能光明正大排除异己,借梁霸一事昭告世人,爱慕西原侯可以,付诸行动绝对不行。
面对郅玄的目光,赵颢一派坦然,连私心都变得正直无比。
想清楚全部细节,郅玄忽然笑了,起身来到赵颢面前,托起他的下巴,轻轻啄了一下高挺的鼻尖。
“君侯之意,我甚喜。”
赵颢挑眉,凝视郅玄片刻,忽然握住郅玄的手腕,将他拉到怀里。
腰被牢牢箍住,修长的手指扣在腰侧,紧到有一丝痛。
郅玄没有挣扎,顺着赵颢的力道倾身,单手按住赵颢的肩膀,另一手握住披在肩头的青丝,手指缠绕缕缕凉滑,拉近彼此距离,以吻封缄。
带着病娇属性的美人,霸道蛮横,充满独占欲。
乍一听令人脊背生寒,真实体验过,郅玄只能给出两个字:真香。
接下来的几场会猎,再未发生任何状况。
或许是太子淮彻底认清现实,就此摆正心态,再见到郅玄等人时,情绪不再紧绷,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会主动放低姿态,表现得十分谦虚,再不见半点阴郁。
太子淮的转变,郅玄看在眼中,多少能猜出他的目的,心中有所提防,却无意当众揭穿。
归根结底,在政治体制没有转变之前,太子淮是既定的人王,也就是君,地位超然;诸侯手握大权,能同中都城分庭抗礼甚至压对方一头,身份上依旧是臣。
君臣当面,该有的礼仪不能无视,该给的面子也必须要给。
太子淮先退一步,国君们也不会盛气凌人。道理大家都懂,基本上是你让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锁定的权柄不会放弃,面子却会作足,不让即将登基的天下共主为难。
王族和诸侯达成默契,接下来的几场会猎和祭祀都十分顺利。
除了郅玄敬献的虎首,梁霸献鹿首,赵颢和北安侯各献熊首,其余诸侯也各有敬献,全垒在九座祭台下,待到人王下葬日,将一同送入陵墓。
时值深秋,天气依旧炎热。
为保证兽首不腐,巫每日忙碌,亲自调制特殊的药汁,将兽首逐一浸泡,减缓皮肉的过程。
即便如此,仍避免不了蚊蝇滋生。
守祭台的王族成员没少遭罪,每当天明离开,身上都会多出蚊虫叮咬的痕迹。
隔着厚重的祭服,一大片红包肿起,痛痒难忍又抓不到。脸上和手上倒是能抓,不小心抓破,遇汗水流淌,火辣辣地疼,要维持仪态极其艰难,实在太过煎熬。
好在九场祭祀很快结束,马上要送人王入陵。
送葬当日,王族成员全体出席。
无论男女皆披发跣足,身着葬服。男子腰间系兽尾,女子发上插鸟羽。众人随棺椁出城,徒步前往王族陵墓。
遵照王葬礼仪,诸侯出城不驾战车,随王族步行。众人衮服冕冠,在腰间系兽尾,肩上披麻,以示对人王的哀悼。
人王陵墓位于一座山下,方圆数百里,还有大大小小近百座陵寝,安葬历代先王及其王后。
送葬队伍在一座石兽前停下。
石兽高近三米,形态狰狞,做咆哮状。
石兽后是通往墓室的入口,仿宫门建造,半截高出地面,半截深挖土下。
这座陵墓建造近二十年,主墓室深入地下十几米,在后世不算什么,但在当下,这样的工程堪称恢弘,耗费人力物力不知凡几。
幸亏王后动手晚,如果提前几年,人王已经咽气,陵墓尚未完工,问题可就大了。
送葬队伍停下后,礼乐声响起。
王族成员让开位置,数十名奴隶迈步上前,合力抬起棺椁,一步步走向墓门。
在他们之后是百名穿着绢裙的少女,手中抱着各式精美的青铜器,神态木然,面上无悲无喜。
再之后是从祭台取下的九鼎和诸侯敬献的兽首。
祭鼎之后是大量的玉器、绢、装在坛中的美食果酒,以及小山般的竹简。还有一辆华美的马车,车前骏马被喂下--药,由奴隶背起马身,牵引车辆进入地下。
整个过程中,王族众人哭泣不止,哀声震天。悲伤真假不得而知,有这份表现,必能获取太子淮的好感,在他登位后获得重用。
送随葬品的队伍排成长龙,一批又一批走进木门。
郅玄大略算过,进入墓室的奴隶接近千人,最后走出来的不到一半。至墓门关闭,余者再不可能现身。他们将永闭陵墓之中,活生生沦为人殉。
陵墓关闭之后,诸侯在墓前三拜,其后原路返回。
王族众人不能离开,遵照礼仪,他们将在墓前守至天明,反复念诵祭词。
太子淮站在合拢的墓门前,眼前是狰狞的镇墓石兽,耳边是连续不断的祭文,脑海中浮现久远记忆,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流淌,快似光影,却又无比清晰。
他侧头看向队伍,三位兄长站在不远处,都是满面悲伤,身形佝偻。分明正值壮年,三人却不见半点精气神,目光死气沉沉,仿佛看不到半点希望。
酸楚陡然涌上,太子淮收回视线,牢牢攥紧手指。
身在局中方知艰险。
他们失去权力,却能脱离中都城,摆脱脚下漩涡,不必在泥淖中挣扎。反观自己,今后几十年的人生再不能自主。
不甘又能如何?
认清现实之后,唯一的选择就是低头。
太子淮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叹息声融入风中,随风远去,直至完全消散,再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