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之中,白衣长剑的俊美剑客站在港口,手持一柄鳞伞,墨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飘然若仙,不似尘世中人。 吕晓璇抱着孩子用轻功跳下船,讪笑:“爹。”
吕房有一副低沉悦耳的男神音,只是语气带着没法忽视的指责:“混账东西,你还知道回来?”
吕晓璇和吕瑛同时面露心虚,母子俩都有浪起来不着家的毛病,谁挨这句骂都不冤。 吕房又说:“我已五十有六,还不知能活几年,你一直这么不着调,在外做那劳什子官,莫不是要等我死了才晓得回家?若是吕家家业败在我们这一代,到了地下,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骂的就是吕晓璇了。 吕晓璇反驳:“可是爷爷、太爷爷都活到了九十多岁,您才五十多啊,保守还能再干三十年。”
吕家绝对有长寿基因,虽然代代子嗣不丰,但族谱上活得最短的那位都是八十五岁才走,最长的活了一百零六岁,这么一想,吕房起码还有三十年好活,继承人的事完全不着急。 虽然吕房不知道后世人的退休年龄,但他也知道女儿想让他延迟退休,他默默将吕瑛抱到地上,拔剑让吕瑛拿着,自己举着剑鞘就要暴打不孝女,吕晓璇拔腿就跑,两人就这么用轻功一路跑远,隔着厚厚的雨幕,很快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吕瑛艰难扶着沉重的剑:“姜平,帮我拿剑,管家,外祖要考校娘的武艺,咱们先回家去吧。”
管家举着伞,笑呵呵道:“好,好,咱们先回去,雨大天凉,老奴为孙少爷备了热热的汤面,吃一碗驱驱寒。”
琼山港的风雨很大,生在海边的吕瑛对此很习惯了,他们踏上陆地,浪潮声一波接一波涌入耳中,海面上近百条船只随浪起伏。 海边有数个厘人建的船型屋、石屋,零零散散错落分布在海边。 吕瑛被簇拥着上了马车,船型屋里的人们看到了他,便出来向他虔诚膜拜,石屋里住着从海外过来经商传教的洋番,看吕瑛的目光有种隐晦的恶意。 吕瑛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自己,因为吕家是“神的子孙”。 琼崖岛自古便是流放之地,来这里的官都是官场的失败者,在孟朝还统治着中原大地的时候,琼崖岛也是他们不屑一顾的地方,那些草原来的骑兵对海上的荒土没有兴趣,但倭寇喜欢这里。 岛上的百姓不仅要被素质堪忧的官员管理、被倭人劫掠,还要面对来自海洋的狂暴风雨,天灾砍百姓一刀,人祸再剥百姓一层皮,直到吕荷出世,她是吕瑛的曾外祖母。 吕荷是厘人头领的女儿,因资质出众,拜一名中原来的剑客为师学了武艺和汉话,之后亲眼目睹了新被流放过来的官员勾结倭寇要侵占厘人的田地,便提剑砍了狗官,在海上利用风浪沉掉来犯的倭寇,在岛上竖起玄黑的吕字旗。 从那时开始,琼崖岛的真正主人就变成了吕家,在海边讨生活的人面对莫测的海洋总会更需要信仰,吕荷的后代长寿、外貌出色、对气象感知灵敏,因而被认为是雨神留在人间的后裔。 吕晓璇在17岁以前一直被视为完美的吕家继承人,现在却不是了,因为她跑去岛外帮助那些汉人,却弃父亲与儿子,以及岛民于不顾,这次吕晓璇又带回来百来位汉族难民,处理不好的话,肯定有麻烦。 吕瑛回了吕家位于琼山港的大宅,琼山港是琼崖岛与中原交流的主要港口,因而成为岛上最繁华的城池,吕家在此处的宅邸也最为华美。 才回家,便有奴仆上前为吕瑛打伞,进了屋子有婢女为他取下打湿的外衣、换上烘干且熏过香的崭新外套,鞋也换了一双。 老管家让人送了汤面过来,碗不大,滴了香油、撒了翠绿葱花的汤水里躺着精细的白面,还撒了胡椒,闻起来很香。 吕瑛喝了一口面汤,夹起一缕银丝般的细面,这在外边是吃不到的好东西,在家却是他吃腻的东西。 吃完一碗面,那对父女也回来了,大雨之下,两人都淋得浑身湿透,衣物紧贴高挑健美的身躯,吕晓璇不断眨眼,却依然有水珠滑入眼眶,她抬右手,用袖子擦脸,袖子也是湿的,擦和没擦一样,只有眼眶是红的。 吕晓璇看到吕瑛靠坐在门槛上,小小的,安静的,仿佛一直看着门口,心中一暖,她走到离吕瑛一米的地方。 “瑛瑛,娘回来了,你等着,我换了衣服陪你吃饭。”
吕瑛轻轻回道:“好。”
吕房先换好衣服过来找吕瑛,他让外孙坐自己腿上,握住他的脉门探了探,穴道还是封着,有些意外。 “你竟真老老实实不再偷练武功了?”
吕瑛低头整理袖口:“偷练也会被发现,干脆不练,省得再被你废一次,你没伤着娘吧?”
吕房冷冷道:“你娘长本事了,这回我只在她左手抽了一下。”
吕瑛:“那你受伤了吗?”
外孙难得关心自己,吕房有点欣慰,他指指自己的左腹:“被她打了一拳。”
吕瑛果断在他伤处戳了一下,吕房吸了口凉气,恨恨掐了下小孩的脸蛋,没舍得用力。 “你也是个小混账。”
吕房想起和女儿交手时,他质问女儿,为何要在中原做官,她说看不惯不公,看不惯是非黑白被颠倒,看不惯世人因冤屈流泪。 后来吕房又问女儿何时归家,她说等瑛瑛找到想做的事,要离开琼崖岛去其他地方时,她就辞官回来为瑛瑛守着这个家,在那之前,她要继续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有时吕房觉得女儿过于慈悲,外孙过于冷情,这两人平衡一下就好了。 吕瑛很聪慧,可他看不懂外祖复杂的目光,只能伸出柔软的手指,摁在外祖紧皱的眉心,吕房低头,深黑的眼中映着吕瑛小小的身影。 罢了,罢了,儿孙都是债。 吕房想了很久,对吕瑛说:“海飞奴,若你以后想去岛外行走,便告诉外祖,外祖把你娘喊回来看岛,然后带你去游览河山。”
这孩子不能习武,却又和他母亲一样爱往外跑,放他单独出去会被欺负,不如吕房亲自护着。 吕瑛握住外祖的大拇指,勉为其难地应道:“好吧,若我要走,就带着你一起走。”
吃饱以后容易犯困,吕瑛靠在外祖温暖的怀里,闭上眼睛,吕房用斗篷把他抱起来,一下一下拍他的背。 等吕晓璇过来,看到亲爹抱着儿子,儿子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她坐在旁边,轻轻说:“上次我带他离岛时,您还说他冷心冷情,让他习武恐成灾祸,可我觉着瑛瑛是有心的,他没有因为您废了他的武功便记恨您。”
吕房:“我知道,他对我很宽容。”
虽然如吕房这样的人本不需要在意一个孩子是否对他宽容,这么想着,他又笑了一下。 “有心无心都是他的天性,慢慢教就是了。”
吕晓璇抿嘴一笑,开始和吕房商量如何给难民分地。 琼崖岛上有不少荒地,适合种植的好地却不多,即使从吕荷先祖那一辈起便在岛上兴修水利,依然有不少盐碱地、沙地无法治理。 琼崖岛气候温暖,若老天爷给脸,风调雨顺的话,便是一年三熟也能办到,可台风一刮,一切白搭,难民垦荒时的口粮由吕家提供,若这荒恳到最后种不出粮食,吕家抛出去的成本也要打水漂。 岛内靠内陆的地方抵御风雨的能力强些,可那些都是厘人地盘,而且山地种植并不容易,靠海的城镇则都靠海吃饭。 还有一点,便是让他们种什么好,是种占城稻呢?还是种甘蔗呢?前者是口粮,后者能制糖的经济作物,各有各的好处。 商量到最后,吕瑛闭着眼睛,突然来了一句:“让他们做盐户。”
吕晓璇:“什么?”
吕房:“你没睡?”
吕瑛打着小哈欠,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叠好的宣纸递给吕晓璇。 “这是秋瑜给我的,他说知道我生日近了,要把这个孝敬给我小人家,换秋氏椰子油进入琼崖岛市场,还有琼崖岛对他爹的支持,唔,他是这么说的。”
这语气可太秋瑜了,吕警官囧囧打开宣纸,发现上面竟是详尽的海盐制法! 吕晓璇:为什么医学生还会这个? 虽然吕警官才为了打击盐帮及其背后不法黑势力,带着军队剿了一趟匪,可若是吕家能获得晒盐法,她却是无法拒绝的。 盐、糖、粮都是战略物资,吕家是土皇帝,若没有钱粮,他们拿什么养岛上的人?光靠岛上这点耕地的产出可不够。 吕房看着这张制盐秘方,问:“这个叫秋瑜的人可信否?”
吕晓璇看着吕瑛睡得发红的小脸,肯定道:“可信。”
“可信。”
吕瑛也这么说。 吕房这下是真的惊了,他看着吕瑛:“能让你说可信的人可不多。”
言下之意便是能让吕瑛这般多疑的人许以信任,是件极难的事。 吕瑛眨巴眼睛:“他给人的感觉和娘有点像。”
听到这,吕晓璇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儿子这话意有所指。 吕瑛软软问:“娘,你和他说过我的生日吗?”
若吕晓璇从没和秋瑜说过吕瑛的生日,秋瑜却能准确说出吕瑛的生日,为他送上这么大的生日礼物,嘶—— 吕警官不动声色,在儿子面前为老乡打掩护:“我说过。”
吕瑛:“哦。”
吕晓璇也不知他信了还是没信,但一看儿子的眼睛,吕警官便在心里抹了把汗。 这聪明孩子就是不好骗。 商量好了难民的安置,吕瑛问吕晓璇:“这次你能在家里待多久?”
吕晓璇面露为难,吕瑛便知道她很快又要走了。 “要走就走吧。”
吕瑛靠外祖怀里,白白的毛领围着玉雕似的小脸,加上他神色淡淡,越发像个小玉人,“我不怪你。”
吕房冷笑一声,看着吕晓璇的表情就是“看,你对外人善心过剩,连亲儿子都不管”。 吕晓璇想说些什么。 的确,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去拯救另一个人,可人类是有同理心的生物,看到同类受难,便无法不被触动,然后在情感的驱使下,他们会对苦难中的同类伸出援手,只是穿越以后,吕晓璇发现禹朝的王公贵族、文人雅士对老百姓是没有同理心的。 他们不事劳作,皮肤白皙,营养良好,身材自然也挺拔饱满,而老百姓又黑又瘦,身材干瘪,常年食用粗糙的粮食让他们口腔健康极为糟糕,张嘴便是满口烂牙,这两类人站在一起时,甚至看起来不像一个物种,所以老爷们从不把下头的人视为同类。 吕晓璇不一样,她知道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和她一样是炎黄子孙,她看着他们受苦,就和看到二十一世纪的人受苦时一样难过。 可她说不出这些话来,任何有可能透露她来自未来的事,她都发不出声音。 吕瑛见母亲欲言又止,说:“你这一去,能不能帮我给秋瑜带一封信?”
吕晓璇答应了,吕瑛就写信去了,第二日吕瑛把信给她时还特意叮嘱:“不许偷看哦。”
吕晓璇郑重道:“好,我不看。”
她走了,带着吕瑛的信。 吕瑛看着母亲的背影,面上流露一丝不舍。 吕房摸了摸外孙的头,想安慰几句,就听外孙说:“她还欠了我钱没还。”
然后吕房就看见外孙掏出一把借条。 吕房:…… 南海最英俊的男人冲上去给女儿塞了一把银票,告诉她在外别委屈自己,回家后又亲自和外孙清掉了女儿的债务。 吕瑛数着外祖给的银票,点点头,将借条一把火烧了。 其实他小人家一开始就知道,娘那点俸禄吃饭都嫌寒酸,她欠的钱只有外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