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瑜本以为吕瑛是那种丁点苦都不能吃的娇少爷,毕竟人家爹是王爷,娘是南海土皇帝家的太女,他相当于超级加倍的太孙,自幼金尊玉贵,锦衣玉食,本人还先天不足,多吹点风都要倒。 所以他们出门玩三天应该就要打道回府了,多了怕瑛哥身体吃不住。 谁知道真的跑出家门后,吕瑛向秋瑜证明了小朋友虽然年纪不大,却也完美继承了智人的传统艺能——跑图。 很多年前,我们的老祖宗从非洲出发开启跑图之旅,后来地球这张图就被他们跑遍了,至于图上那些被智人们吃到灭绝的物种……嗨,不要在意细节。 很多年后,六岁的瑛瑛决心跑遍琼崖岛,这同样是一场不能在意细节的旅程。 小朋友行动力巨强,说要搞明白菜霸是什么,就真的把定安县的菜霸、鱼霸、肉霸、路霸全部都摸了一遍,只是摸的方式有点粗暴。 吕瑛打听好陈姓菜霸的住址,白天好吃好睡养精蓄锐,晚上带着秋瑜打上门,小人家说:“把他们绑了。”
秋瑜就撸袖子冲上去,用他精妙的龙华拳把现场所有人暴打一通,所有人都倒下后拿绳子捆起来。 接着吕瑛搬个板凳坐着,手捧小本本和小碳笔问问题,他问什么人家就得答什么,秋瑜拿块板砖站边上,谁敢不答,秋瑜就得用砖掀那家伙的脸。 陈姓菜霸有点骨气,被板砖掀脸了也咬紧牙关,没关系,吕瑛这儿还有拔牙、切手指等手段候着。 秋瑜一开始是拒绝用这些不人道手段的,吕瑛看秋瑜不想动手,以为他打架打累了,体贴说道:“那你歇着吧,我来。”
小朋友亲自在人家灶台边找到一把钳子,要往恶霸嘴里塞,勇得不行。 得,给区区几个恶霸拔牙哪里就需要劳动武宗陛下了?还是秋瑜来吧。 秋瑜黑着脸,托着陈姓菜霸那满是横肉的脸,手一掐,钳子一塞,菜霸发出惨叫,从此少了门牙,这下瑛哥再问什么,菜霸就答什么,变得无比老实,他们家里有口人、有几亩田,为啥要做恶霸,背后靠山是谁,杀过几个人……都被吕瑛记在小本子上。 吕瑛最后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菜霸呢?既然有手有脚,赚一碗干净饭吃也可以吧?”
陈姓菜霸讪笑:“小少爷,干净饭的确能赚,但太少了,像我这样爹娘没权没钱的下等人,要想吃肉,不就得去赚不干净的钱么。”
吕瑛:“你攒攒钱,买头猪养大,不就有肉吃了?”
陈姓菜霸沉默了一阵,别开脸:“多余的粮都被王老爷收走了,攒什么钱,自己都吃不饱,猪跟着我也要饿死。”
吕瑛:“哦,。”
他把这个叫陈大牛的人说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 陈姓菜霸不是唯一倒霉的恶霸,吕瑛白天不光打听了菜霸的家庭住址,定安县的肉霸、鱼霸、路霸的住址也被他打听到了。 秋瑜看着他整理的名单,咽了下口水:“瑛子,咱们今晚是不睡了吗?”
吕瑛满脸理所当然:“明天他们听到陈大牛的消息肯定会对我们有戒心,那时候再要动手可就没今天这么容易了。”
秋瑜好心提醒:“可不睡觉会影响长高哦。”
吕瑛犹豫一阵,还是一挥小手:“要长高也不差今晚这点。”
看来定安县的恶霸们注定要有一个充实的夜晚了。 秋瑜心里有无数槽要吐,却硬是不知道要从哪吐起,他觉得自己不小心放出了一个大杀器。 恶霸们平时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一个个都是上砍头台也不冤的主,但在今晚,在娇小可爱的吕瑛面前,所有恶霸都成了被虐的小可怜。 《我只想满足我的好奇心,至于满足好奇心的手段残不残忍,我无所谓》。 “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秋瑜小声,吕瑛就看过来了,他赶紧闭嘴,一砖拍到肉霸脸上。 恶霸们坏得千奇百怪、百花齐放,这是秋瑜肯帮瑛哥动手的原因, 只是一个晚上,定安县的“霸”们的老底都被吕瑛摸透了,小朋友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就准备学他娘把恶霸们的脑袋剁了挂城门。 秋瑜一把拦下:“你还小,现在就沾人命未免太早。”
吕瑛:“这种事还分什么早晚?我们白天找了好几户人家问消息,留着他们明天到处查我们的来头,查到那几户人家头上,他们还有活路吗?让开。”
瑛瑛说得有理,但秋瑜还是不让小孩动手,他一抹脸。 “我来,你歇着!”
两辈子头一次沾人命,秋瑜手打摆子,要不是穿越后落户湖兴坊这种江湖世家,又被封建社会各路吃人操作整麻了,恐怕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要下不去手。 不过吕瑛这孩子的思维有点不同常人,等秋瑜找了个墙角吐了一阵后,他一点也不怕秋瑜身上的血迹,还又亲了秋瑜一下,眼睛亮亮的。 “秋瑜,你对我真好。”
秋瑜苦笑:“别多想啊,我可不是为了你动手的,我只是、只是明白,就算我们把这些恶霸扭送县衙,他们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说不定他们的后台自罚三杯,他们再避开这阵风头,之后依然能继续横行无忌。”
他眼中含着阴霾:“也许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会为了老百姓惩罚这些人了。”
吕瑛摸摸秋瑜的头。 身边带着个小孩,秋瑜也没空把头送上城门口了,只在菜市口粗粗垒了个小京观,然后抱着吕瑛、背着胖子骑着驴子连夜跑路。 吕瑛还很遗憾:“那个药霸背后是县尉呢,要是能去他家问问事就好了。”
今晚被吕瑛问事的人都凉了,放过县尉吧,他好歹还是这个县的治安保证呢。 秋瑜:“瑛子,哥和你说实话,我在武当山扎了两年马步,今年才练明白内功,你让我打打恶霸都算了,县尉算本县豪强,张嘴一喊能摇来很多人,带着你、驴子、胖子,我要是还能打进去,我师父也不能把我赶下山来了。”
吕瑛叹气:“那就以后再说吧。”
小孩开始往驴子背上爬,包袱里滑出一个钳子,铛的一下落地上,小孩又跳下来把钳子捡起塞包里。 他发现这东西用来刑讯特别好用,就顺出来了。 秋瑜:“……走吧。”
定安县县尉运气好捡了个死缓,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幸运,第二天在菜市口看到马仔的身体零件,他勃然大怒,当即叫人去追查凶手。 县尉这边招呼,其他损失人手的地主们也纷纷叫人到处巡逻,因贼人实在凶恶,这群人又向上打了报告,要求琼崖岛的真正主人,吕家家主派人来查。 吕家的确派人来了,为首的叫姜平,是吕房身边新出头的护卫,武功高强,为人机敏,他在定安县查了两天,自动把来此的目的从查案转变为给孙少爷收拾烂摊子。 吕瑛这边依然潇洒,熬了个大夜后,他缩在秋瑜怀里补了一早上的觉,睁开眼睛,发现秋瑜抱着他坐驴子背上,察觉到他有动静,先摸额头再把脉。 秋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
刚睡醒的孩子软绵绵回道:“没有,但我有点饿。”
秋瑜哦了一声,准备捡点柴火做饭,就看到吕瑛拿出他的地图,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 “秋瑜,我们下一步去找那个拿走佃户所有余粮的王老爷吧。”
他兴致勃勃:“我想看看能让手下佃户没法用干净饭填饱肚子的人是怎样的,他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活不下去。”
秋瑜想,当然是因为贪呗,地主官僚资本家压榨劳动人民的油水还需要理由吗? 他认真问吕瑛:“那弄明白为什么后,你会把王老爷的脑袋也剁掉吗?”
吕瑛:“看情况吧。”
于是他们改道去找王老爷,又发现王老爷拼命剥走佃户所有的余粮,是因为他要养一批能打的壮丁,抵御时不时从山里出来劫掠的厘人。 吕瑛没有让秋瑜打上门去,而是递了拜帖,走到王老爷面前,礼貌乖巧的请教了许多事情,而王老爷看着吕瑛姓氏的份上,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们离开时,王老爷既没挨打,也没掉脑袋。 吕瑛骑着老驴,还没张嘴,秋瑜抢答:“接下来去厘人那里,对吧?”
“嗯。”
吕瑛把猫包从秋瑜背上卸下来抱在怀里,小手摸着胖子柔软的毛脑袋。 厘人是琼崖岛的原住民,吕瑛的曾外祖母吕荷的母亲便是厘人头领,而吕家“雨神的后裔”中那个雨神,便是厘人神话里的人物,一只青蛙王子。 根据秋瑜对这种民俗神话的理解,古人的崇拜来源于自然,而青蛙这类可以预知下雨的生命进入原始崇拜的序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吕瑛确实是能感知天气的,进山的路走到一半,他便告诉秋瑜:“快下雨了。”
秋瑜回道:“知道了。”
便带着吕瑛找到一个山洞,又在琼崖岛上很常见的阔叶林中摘了叶子,拿来挡在洞口。 雨很快就落了下来,淅淅沥沥,为黛绿的山峦披上透明的水衣,将一切变得清透澄净,雨水与丛林互相侵染,蒸腾起带着草木清香的气味。 吕瑛依然在他的小册子上写东西,他出门时也带了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史书。 秋瑜很确定这孩子思考的东西不是寻常小孩会思考的那些,他的好奇心很重,脑海里总有那么多为什么,但相处了这么些天,秋瑜也发现了一些事——他正在见证历史,见证一个有可能登上皇位的孩子,在巡视故乡时主动去摸索人性。 虽然“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句话绝对是真理,可史书上总有那么几个猛人,让人觉得他们站在历史的节点上时是可以左右一个民族命运的,禹武宗就是这样一个猛男,他站在大一统的节点上代表禹朝战胜了北孟,维护了华夏文明在传递过程中的统一。 如果他只是一个为了荣誉而征战的君王,那么在他完成大一统的历史使命后,就算是死了,也总有许多与他相似的君王接下皇位,做皇帝应做的事。 可如果禹武宗能领悟到社会、阶级、人性,那么他对历史的影响必然会更加深远。 毕竟封建社会里最能影响天下的人就是皇帝了。 不过就算吕瑛是小神童,现在就把那么多期望寄托在他身上,似乎也过了点,按照秋瑜从网上看到的粗浅的儿童心理发展来说。六岁小孩还处于认知世界、建立自我意识的阶段呢。 努力几次,终于点燃柴火,秋瑜用火烘烤着干粮饼,状似无意地说:“瑛瑛,你这次出门,也不光是想要知道为什么吕阿姨要离开家吧?”
吕瑛捧着史书,依然专注地看着,听到秋瑜的话也只是点点头。 秋瑜:“那你是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原来的茧房呢?”
吕瑛头也不抬:“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因倭寇死了,他失去父亲后不久也死了,我为了他沉掉了好几艘倭寇的船。”
秋瑜:“这个梦对你来说很特别吗?”
吕瑛诚实地回道:“很特别,我外祖和外祖母都说过,我是个没心的小鬼,天生比常人少了点什么,我没为这些话生气,但有点不服气,等做过那个梦,我觉得我应该是有心的。”
秋瑜:“所以你走出来,是为了确认自己有没有心?”
吕瑛:“对。”
秋瑜耐心地问:“现在你确认了吗?”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吕瑛是有心的,他会为了穷苦人而想杀那些恶霸,这证明吕瑛可以感知他人的不幸,这是有心的人才能拥有的能力。 吕瑛却说:“在和那个菜霸聊过后,我就知道我有心了。”
菜霸? 秋瑜愕然,这小子共情的对象是菜霸吗? 他结结巴巴:“你怎么因为菜霸,确定自己有、有心?”
吕瑛看着秋瑜,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因为在菜霸说他为什么成为菜霸的时候,我很可怜他。”
“我和他是有相似的地方的,他为了吃肉去做那些地主的狗欺负普通百姓,我为了好奇心,指使你把那些恶霸绑起来审讯他们,我们都有欲望,只是我有娘管着约束着,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菜霸没有娘,没人教他那些道理。”
吕瑛很小,可他已经明白了,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一个人前,要先想想,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明晓是非。 禹朝不是二十一世纪,这里没有义务教育,没有道德法制课,也没有让老百姓好好过日子的土壤。 吕瑛看着洞口外的雨水,语调平静:“如果那个菜霸没有杀人,只是欺行霸市的话,我应该不会杀他吧。”
秋瑜:“那你会怎么做。”
吕瑛:“嗯,应该是和我娘一样,把他扔去读书吧,不过他做的错事很多,所以他要一边读书,一边做苦工弥补自己的错才行。”
小朋友从秋瑜手中接过烤热的饼子,低头努力啃着干巴巴的干粮,小脸蛋鼓鼓的,可爱得不行,秋瑜看着他,却莫名有了落泪的冲动。 秋瑜曾以为秦湛瑛最大的价值是他完成了大一统,这已是足够惊人的功绩,让秦湛瑛在很多年后还让史学家们、历史迷们念念不忘。 可现在秋瑜却发自内心地为那个二十七岁就离开人世的秦湛瑛感到难过。 因为在他面前的这个瑛瑛没有指责出身不好的人愚蠢卑劣,也没偶居高临下地说“何不食肉糜”,他公正客观地评价了一个菜霸的人生,为其没能走上正道而遗憾,他可以感知他人的不幸,有共情能力。 未来的瑛瑛又很有能力,有足够的暴力去碾压一个社会里吃人的部分。 禹武宗死得太早了,《禹史》中有许多与他相关的内容都没能详实记录下来,甚至有些部分还被文官集团和他的继承者更改,所以关于武宗生前如何执政,后世的史学家们也还在研究中。 所以,瑛瑛,如果你没有在二十七岁那年就死去的话,结束征战后,你会如何改变自己统治的国家? 被文官指责为暴君的你会改变这个世界吗? 你能让“羊二姐”们不用十二岁就嫁人,然后在婚姻中饱受煎熬吗? 你会让无数个“陈大牛”吃上清清白白的饱饭吗? 历史上的你是否想要改变这些人的命运,却因疾病而不得不提前离开人间? 若秦湛瑛真的想过为那些人做点什么,那他离世的时候,一定抱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太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