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诱惑近在咫尺,为了这次恶作剧的成功,眠甚至决定只要迟陌开口,无论是接受自己给予的“糖果”,还是说出类似“成年了”的借口,他都要用这颗糖撬开他的唇齿。 他为计划做了完全的谋划,坚信此次能看到这人类跌入陷阱的惊惶。 然而迟陌已经从自己唇畔停留过久的炽热温度,察觉到有别于糖果的存在正期盼着投喂他。 他安静了一会儿,在怪物热切期盼的视线里,浅色的薄唇缓缓开启—— 同一时间。 觑准机会的美丽怪物迫不及待探出指尖,意欲捕捉那潜藏在牙齿后的柔软舌头,以便报复先前迟陌数次的不识好歹,干涸的血色覆在指甲上,渗透甲缝,犹如干枯玫瑰钉入白纸。 人类血色不足的唇瓣开开合合,说了极其简单的一句,却让那枯萎玫瑰的尖锐停在了半空。 无人能看到的画面里,怪物睁圆了那双诡丽眼睛,似乎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为何停歇报复,“……你说什么?”
天朗气清,街上只有很轻的风声呼啸,世界并不吵嚷,迟陌确定自己先前说得足够清楚,但既然对方反问,他便再次重复: “你会生气。”
喂他吃饭的人总是会生气的。 “咔” 眠下意识咬碎了本来抵在口腔里打转的硬糖,四分五裂的糖果如片片小刀,被他柔软舌尖满不在乎地卷着,片刻后,他放下了已经按在迟陌唇上的手指,道出自己的困惑: “为什么?”
- “医生说了,他现在年纪还小,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亲人增加互动,做父母的用心去引领他……” 略显疲惫的劝解被另一道激昂声音打断:“你说得好听,李慈,你一天到晚工作长工作短,动不动泡在研究所十天半个月,对这孩子的情况你了解多少?我手上这道几天前的牙印现在还没消,请来的保姆都因为给他喂饭被他咬伤吓跑了好几个,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亲子情,你以为我没对他上心吗?”
“你声音小点,孩子已经睡了,为什么每次跟你说到这个问题你都情绪这么激动?迟瑞,当初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升职之后,你留在家里照顾孩子——”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当初我也不知道你会生出这么个又瞎又蠢的东西啊,你要搞什么亲情治愈你就自己去试试,看看那家伙会不会被你伟大的母爱感动。”
争执声逐渐变大。 伴随噼里啪啦的东西摔打声。 一只铁碗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到了某间未合拢的卧室门口,卧室里探出一只小手,指腹在地上慢慢摸索着,逡巡许久,摸到那只倒扣的铁碗,过了会儿,又慢慢地将它立起来,放到了门口墙边。 走到近处的匆忙脚步陡然一停,“……迟陌?你怎么还没睡?”
“……” 李慈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将那只放在墙边的碗捡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对着打开的漆黑卧室说着,“爸爸妈妈不是在吵架,我们其实很爱你的,不过妈妈最近很忙,爸爸的伤也还没有好,正好妈妈的研究所最近发明了很有趣的机器人,我找一个来跟你玩、当你的朋友,跟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 “嘁,我以为你多硬气,结果自己都不尝试一次就把他丢给机器人来养,李慈——” “我只是没有时间,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打算,我会遵守和心理医生的约定,他的智商是没有问题的,正好也到了可以学习的年纪,我会请几位音乐老师与美术老师过来给他上课,哪怕只是讲讲理论,这类艺术学科也可以启发他积极表达自己的感情,好了,你以后不需要给他喂饭了,你只需要在家里看着他平平安安别出什么岔子就行,迟瑞,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这个父亲能做吗?还是说我需要考虑去找一条狗回来?”
…… 记忆角落里忽然浮现的对话让迟陌稍稍凝滞了几秒。 明媚天光下,怪物那双漂亮的眼睛将面前人类随风拂动的碎发、自脖颈到衣领的亮色与阴影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能看清楚他嘴唇那一下轻抿。 好像是不错的故事…… 怪物将糖果咬得愈发破碎,在嘎吱嘎吱的声响里,眯了眯眼睛,正想进一步探究这个人类的弱点,便听见迟陌的如实叙述: “因为会受伤,所以生气。”
他说完,导盲杖的智能语音响起,“已抵达七品居四号楼。”
于是青年自然而然地接道,“到了。”
- 长长青石板铺出的路边,野蛮生长着许多种类的花草,因久无人打理,石榴枝与垂丝海棠打结地缠绕在一起,又有不知名荆棘长藤肆意伸展,因为已经对有所预料,所以迟陌回家的路走得更加慢。 他还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摸了摸,自此,眠发现之前他拎食盒的左手掌心有几道细微的划伤。 怪物很没耐心陪他摸索,径自往前跨出一步,只这一个动作,便让舒展筋骨、任性生长的草木瑟瑟发抖,海棠与石榴垂下相携的手,荆棘也缩起藤条,仿佛无声呐喊“你不要过来啊”。 只是那些躲避,后来又因怪物的凝视,变成在陆地扭曲的海草,谄媚地想靠近、又不被允许。 但这些都不被迟陌所知。 盲杖以独特频率慢慢敲击在每一块青石板上,他终于走到家门口,在电子音从“欢迎迟少爷回家”到“欢、欢迎……您”的卡滞中,一路领着眠抵达一楼的浴室旁。 “这里可以洗澡。”
他说。 怪物倚在墙边,比对方还像这个家的主人,随意打量完这独栋的古典风格陈设,便将视线放回到迟陌身上,“你呢?”
“我要回房间换衣服,纪伯伦说现在这套是外出的服装。”
“嗯~” 眠意味不明地应下,在迟陌以为他没有其他事情、转身离开的时候,怪物却跟了上去,刻意不发出任何声音,将自己伪装成随行的幽灵。 但迟陌在缓慢上完楼梯、停在三楼阁楼门之前时,却神情自若地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道,“这里只有我能进去。”
被发现跟踪的眠笑着凑近他,抬手握住他脑后那一条细纱尾,用手指卷了卷,力道将迟陌的头拉得偏了偏,“你怎么知道我跟着?”
“你刚吃的糖果,草莓味的。”
工业香精的味道过于馥郁,总是萦绕在周围。 眠学着他先前的回答,“哦”了一声,却对他的提醒充耳不闻,甚至上前一步,另一手直接拧开那扇深棕色木门,侵入旁人可称隐私的领域里。 老式房门无声开启……诡谲艳丽的色彩自四面八方俯瞰。 凌乱的、浓烈的颜色,在一幅幅画作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却支离破碎地让人看不清画的主体,闯入其中的怪物定定地感受了一会儿,便朝着挂在四周墙上的这些画作踱步而去。 “眠。”
迟陌抿了抿唇,唤了他一声。 也正是这一声,让屋里角落一个机器人灯泡眼亮了亮,姗姗启动程序,履带卷动,朝着门口的方向迎去,“迟少爷,欢迎您回家,今日出行……” 怪物不甚在意地瞥了眼,看见一团电线全露在外面,一只眼睛年久失修掉落,只剩另一只冒红光眼睛的机械物体朝着这边滚来,履带卡进路过的地毯里,前后滚动几次都无法行动,最后马达加速,迅速倒退又前行—— “咚、咚!”
倒退太狠的机器人撞在了墙上,把那面墙上一个纯白色画框撞落。 “对不起,迟少爷,我的零件好像又有部分坏了……” 它柔和的男声变得难过、内疚起来,伸出象征手臂的钳子,想把画作重新举起来,却先一步被走近的眠夺过。 这是房间里唯一一副没有任何东西的空白画作。 怪物对此产生好奇,他甚至拆开了这个画框,想要看看这张纸的特别之处,为此任由这古旧的机器人一遍遍说“正在扫描障碍物,障……美丽的神……障碍物……” 眠斜睨过去,片刻后嗤笑出声,发现这居然是一只连红外扫描都失灵的机器人,坏得太厉害,才像它的主人一样眼瞎,看不见他的魅力。 “没关系,我替你修,纪伯伦。”
迟陌拦不住那个闯入房间的家伙,索性也不管他,只朝着发出声音的机器人慢慢走过去。 走到一半,他被一条手臂挡住了去路。 眠将那张翻过来之后,充斥着红与白混乱线条与黑墨团遮挡住的人形脑袋画作朝向迟陌:“这副画,为什么要藏起来?”
他发问的瞬间,迟陌就明白了被纪伯伦撞下来的究竟是哪一幅画。 见他不吭声,眠唇角笑意更深,无人能直视的妖异双眸盯着这幅画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疯狂的墨团、红和白的毁容涂抹线条都被抽离,画作里的人逐渐鼓胀出原本面目,水肿的眉眼里,依稀能看到几分与面前青年相似的痕迹—— 看清楚这些的时候,怪物忽然乐不可支地笑了出来。 他突如其来的愉快像是因为久逢阴天终于得见日光的人,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发问: “迟陌,画里这个人,是你父亲吗?”
“嗯。”
“那他的死状,是不是跟这幅画一样?”
“……” 这次迟陌安静了好久,才很轻地开口,“我不知道。”
但……应该是吧。 “有趣、有趣,真有意思……”眠将那张画作卷了卷,拢在手心里,凑到青年的面前,以那诡谲如诅咒般的画作一端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迟陌的下颌,语气甜美地说道: “你太让人喜欢了,迟陌。”
“我喂你吃糖吧,我不会生你气哦,不过你知道糖果要怎么吃才最美味吗?”
怪物挪开画作,将自己那张极其美艳的面庞凑近,目光放肆地描摹对方面容轮廓,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回答,自顾自地教导: “剥掉糖纸之前,得先闻一闻它的香味。”
如此想着,眠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里都是对某些设想画面的惬意: “如果真的很喜欢,吃进去之后可不能,要一点点地、描绘它的形状,记住它在你唇齿里融化的每一层香甜,不论它躲藏到哪里,都不能放过它,直到它选择跟你融为一体,仅剩小小的、一眼能看到的透明模样时——” 待他重新睁眼时,情绪并未被收起,反而流露得更为赤.裸,眠字斟句酌地拉长语调,慢慢叙说自己故事的同时,仿佛已经看到面前这冷淡青年如糖果般逐渐融化的模样。 他停顿了很久,语气里的笑才倏然变作森然:“再把它毫不留情地咬碎!”
所以。 在被我咬碎之前,要记得当一颗够香、够甜,可以让我满足很久很久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