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养老院出来,天色已经黑透。山路没有路灯,白归宁和安和拿着各自的手机照路,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道路两边的土坡上随意生长着丛丛杂草和星点野花。夜晚微凉风里吹来,稻田和菜地里植物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
安和低着头,像个因为贪玩作业没写,骗老师说忘带,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默默跟在白归宁身后。
白归宁丝毫不理身后的人,只管自己大步往前走。快走到山脚下时,一不留神踩到土路上的浅坑,浅坑里埋着几颗微微突起的碎石。白归宁脚底脱力,身体重心不稳,往旁边歪去,差点摔一跤。
身后的安和急忙向前跑几步,刚伸出双手要去扶白归宁,她微一侧身让过安和的双手,自己站稳了。站稳之后,白归宁把手机电筒举在石坑上方照一下,单脚支在地上画两圈,确定自己没扭坏没崴脚之后继续朝前走去。
今天出门太匆忙,随便蹬双中跟小皮鞋就出门了,这种小皮鞋都是徒有其表。只适合凹造型,不适合走路,更别说这种弯弯绕绕凹凸不平的山路。
约莫过去一刻钟光景,两个人终于走到村口大路旁。白归宁停下脚步,回过身面对紧跟在后面的安和:“我今天和梁院长说了,以后不要总打电话麻烦你,我手机也不会再开静音。谢谢啊。”
安和被突然停下的白归宁吓一跳,差点没刹住自己大长腿迈出的脚步,“没事的,你不要这样说。”
白归宁站在路边,看着来往车辆,又看看周边建筑,说:“这里比较偏,很难打车。”她伸手往马路对面,一家有点类似小茶楼的地方一指,“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边等边打车。”
安和顺着白归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点惊慌又有点惊喜应声道:“好,好的。”
两个人沉默穿过马路,沉默走进对面小茶楼。走进去才发现好像不是什么小茶楼,应该是个小菜馆。
这里是个城郊小村,几年前刚拆迁,村里靠种田讨生活的村民要么按人头领取赔偿款,要么直接置换同等面积的居民房。原先勤恳耕种的生活突然改变,人生目标变得不明确,很多人新的生活方式变成闲聊乱荡,成日成日聚在一起打牌消遣。
平时村里陌生人不多,这个时间点,附近村民吃完饭没什么其他娱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麻将牌玩着赌钱的小游戏作为消遣。有十来个人,分开两桌,东南西北各为一方,坐着四个人,每人摸两张麻将牌。不知道是什么样计算输赢的规律,看着不像比大小。周围一些围观人群,在两张桌子间来回穿梭。
四方位的人开牌之前,两边游荡的人群,有些人这桌押点钱,那桌押点钱,有些两边都押。金额不大,一般也就一块两块。偶尔有个别嗓门大的,押个二十、五十。周围人就会围着大声起哄。
这算不算是聚众赌博呢?
白归宁和安和刚走进去,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动作,齐刷刷看着两个陌生人。两人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找个靠窗边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围观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伸出脑袋,看一眼,扯着她豪迈的大嗓门朝他俩走过来,“你俩晚饭不是夕阳红吃了么?怎地,没吃饱啊?”
白归宁和安和循声看过去,看见是养老院的做饭阿姨,不由自主同时松口气,心想:还好有熟人,应该不是黑店。
同时,做饭阿姨吼出这一嗓子之后,不远处聚在一起的两桌人重新热闹起来。估计也在想:既然认识,应该没问题。
“吕姨。”白归宁对她称为“吕姨”的中年妇女,投以一记礼貌微笑,“这边不好打车,我们以为这是茶楼,进来歇会。”
“哎哟,你们不早说。不然好叫我家男人顺带捎上你们呀。”吕阿姨动作夸张的双手一拍,脚一跺,“他平时吃完晚饭都开车去城里拉客人。我立马叫他回来,也就刚走十来分钟。”
“没事,”吕阿姨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正要拨号,白归宁开口打断了她,“不急,我正好晚饭没吃饱,想再吃点,这饭店是你开的吗?”说话间,她环顾周围,仔细观察店里的布置和格局。
“是呀,开很久了。”吕阿姨说着丝毫不见外,在白归宁和安和中间位置,用右腿勾出凳子,屁股一搁,坐下来。“后来这边办了夕阳红,大家都说我做菜好吃,价格也公道,就请我过去负责养老院的伙食。”吕阿姨笑得十分爽朗,笑声里透着浓浓的淳朴和实在:“说,想吃啥,阿姨这就给你们做去。”
“吕姨,你看着弄吧,你做的都好吃。”白归宁习惯性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托腮,看着吕阿姨甜笑着说。
“好咧,等着啊。”嘴甜的人,再附赠个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无论在哪里,都让人无比受用啊。
安和在一旁,眼睛眨都不带眨地盯着白归宁。等到白归宁转头看他,又匆忙收回目光,带点怯弱情绪低下头。
很长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直到吕阿姨第一道炒菜上桌,白归宁说:“吕姨,来点酒呗。”
吕阿姨豪爽地说:“成啊,白黄红啤,要哪种?”
白归宁想想:“黄的吧。”
吕阿姨:“好嘞。”
白归宁打开瓶装黄酒,只要了一个杯子,给自己满满斟上,一饮而尽,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无比满足。她就这样一口菜没吃,独自美美喝掉三杯。
安和同样没有动筷,在旁边看着她,一次次欲言又止。
“安和,”沉默气氛终于被打破,白归宁轻轻放下酒杯,停顿几秒,眼光从酒杯上移到安和脸上,表情忽然有点郑重:“很抱歉!”
“啊?”安和听到对不起三个字,惊慌失措抬起头,对上白归宁的目光。
白归宁喝干杯中酒,平和地说:“我是欠你一声抱歉的,很抱歉这么多年没办法认真对待。”
安和双眉一皱,犹豫片刻,抢过白归宁手中酒杯,仰头喝个干净,“没有......那天其实我和李甜什么都没有。我喝多了,不知道怎么醒来在李甜的房里,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在外面那两年,我找不到你。后来有一次喝多了,不知道,怎么,怎么...我不想的...”
安和借着酒劲,终于把话稍微说利索一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轻。越说到后面,情绪越重。
白归宁转过头,向吕阿姨要多一个酒杯,倒上黄酒。语气依然平和地说:“其实,你知道,不管有没有李甜,我们都不会走到最后,不是么。”
不是反问句,是肯定句。
“当然不是。”安和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怎么不是?”白归宁淡淡反问一句,接着说:“你难道还不明白,一直不是别人的问题。不是李甜、王甜、张甜,问题在我。”
白归宁看着急开口要说话的安和,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安和,我不愿虚伪地发好人卡,也不愿说什么狗屁的长篇大论。”白归宁给新酒杯满上酒,放到嘴边慢慢喝着。“这么多年,我真心感激你,在一起这两年,也是真诚的。但,有些事,有些人,时间太久了。大家都要放下,都有重头再来的权利。尤其是你!”最后四个字白归宁稍稍加重语气。她喝完杯里的酒,放下酒杯,又满上。
“你知道,我不具备爱人的能力,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
“那叶深呢?”安和看向白归宁的目光,顷刻变得有些许锐利,像是穷尽毕生力气,也要看清这个他苦苦追随十几年的女人,以此来慰藉他求而不得,得而不爱的苦闷。
白归宁迎上安和的目光,坦荡从容。那个曾经一眼就能看明白喜好厌恶的女孩,似乎在岁月里变得模糊不清,难以判断。
许久,“我不知道。”
“承蒙各位厚爱多年,我白归宁何德何能,实在愧不能受。”白归宁拿起酒瓶,嬉笑着给她和安和的酒杯斟上满满一杯。言语间,表情上又是那副,李甜嘴里最讨厌的自以为是满不在乎。
安和等白归宁给自己斟满酒杯,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满上。他眼神定定看着玻璃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手指紧紧捏着酒杯,似乎想用手心温度把冷酒温热。他眼神对着酒杯有点放空,似发问又似自语:“那你们会走到最后?”
吕阿姨动作麻利的收拾出四菜一汤,热热闹闹全端上了桌,见两人酒喝掉半瓶筷子都没动过,抬手对着安和后背就是结实一掌:“怎地?阿姨烧菜不好吃啊,你俩光喝不吃。”
“好吃的,”白归宁对吕阿姨甜笑着拿起筷子夹满满一筷子番茄虾仁炒鸡蛋,“太好吃怕停不下来。”
吕阿姨这才露个笑脸满意地走了。
白归宁菜夹到碗里放下,想想还是细细吃完,然后又是一杯酒下肚。她看眼安和,从桌上的筷筒抽双干净的筷子夹满筷笋干肉丝放进安和碗里。安和抬头要道谢,听见白归宁开口:“没人知道最后是多长,在哪里。我的人生走到哪就是哪。”
白归宁话锋突然一转:“安和,你女儿都有了,再纠结儿女情长没意思了啊。请你以后,努力奋斗为你的小宝贝赚够奶粉钱,学费和嫁妆。咱俩,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