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来临,南方特有的湿腻潮气,让人觉得通体不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这天下午,【寻否】难得冷清。店里两三桌客人,有的是为了避雨,点一杯咖啡,选本书记,一坐整个下午。
休闲区有与天花板相连的三面书架,参差不齐放着各色读物。
菜谱,旅游杂志,天文,地理,摄影,电影,中外名著,情感小说,野史戏说。类目繁多,种类齐全。来打发时间的人,随便就能待上一整天。
店里侧门走出去,有一片小花园。花园里有缠绕着绿色藤蔓的摇椅,有些年头的台球桌,桌上蓝色底布已微微褪色。
林素子趁着客人少,正在盘点店里上月账目。听见门口风信子清脆一声,她仍旧盯着电脑屏幕里的excel表格,表格里标黄标蓝标红标紫,像调色盘一样缤纷,上面清晰罗列各色账目,支出进项全都一目了然。
刚刚进店的客人,门口停驻片刻,双眼在店里巡视一圈,径自朝吧台走去。他穿整洁的衬衣和西裤,衣裤都熨烫的挺括平整,衬衫袖子挽三圈在手臂上,能看见挽起衣袖处细长的皱痕。他站在吧台外看着认真工作的林素子,没有出声打断。
过度专心的林素子,感觉到有影子闪过,遮住她面前的光,才抬起头看清来人,看清之后,林素子嘴巴张成小o型,脸上表情有点难以置信,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素素,在忙么?”吧台外的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又礼貌,“可以打扰你几分钟么?”
林素子的小o嘴型,变成大o嘴型。看着对方反应半分钟,才应了声:“哦。你那边坐一下,等我五分钟。”
看见对方迈着沉稳的脚步,不骄不躁,不紧不慢,走向店里靠窗边的位置,双手轻轻往上扯下西裤膝盖处,坐下。
林素子情不自禁伸出手揉两下眼睛,又使劲晃晃脑袋。在经历短暂迷茫之后,心里仿佛有一千头草泥马,迫不及待冲出围栏呼啸而过。
在访客看着窗外行人出神时,林素子端着一杯柠檬茶,放在他面前,他扭过头,回报感谢一笑。
“周晓非,你又想闹什么幺蛾子。”林素子在周晓非对面坐下,背挺得笔直,右手搁在左手上,双臂放在桌上的角度都极其对称。
周晓非微一侧头,轻轻笑一下。他那头油腔滑调的大背头,现在修剪成简洁寸头。脖子和耳朵上那些浮夸的嘻哈风格项链耳环全摘干净,只在手腕上低调的带一块手表。
“我来和你告个别。”自从上次不欢而散的晚餐之后,周晓非再没死乞白赖每天堵在【寻否】门口。就这么不算特别长的光景,他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二次重生一样。不是浮于表象的衣着和发型,而是整个人的谈吐和气质。
林素子闻言眉毛微微挑起,带点疑惑带点审视地看向周晓非。
周晓非:“我爸前几个月突然中风了,一直没好转迹象。我桑城老家两头跑照顾起来难免不周全,所以打算回老家好好尽尽孝心。”
“叔叔要紧么?不是身体一向挺好,怎么会突然中风。”林素子不再像刚才那样坐得跟个五百强公司总裁首席秘书似的,身体往前一顷,显得不那么仪态万方,着急地问。
终于,让周晓非在两人分手这些年后,再次看到了他曾经熟悉的林素子。
“会没事,我回去就没事了。”周晓非伸出手拍拍林素子方才着急握紧的拳头,反过来安慰她说道。
林素子抽回手,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拳头舒展开来,重新坐正上半身说:“现在情况怎么样?”
“没事,危险期过了,现在出院在家里休养,就是话还说不利索,基本床上躺着。“周晓非简单说句他父亲的情况,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一口说:”几个月前我开始参与家里的一些生意来往,尝试掌控公司里的大小事务,刚开始挺难的。”
说到这里周晓非又微一低头,轻轻笑下,笑容里有点苦涩自嘲的感觉,“我确实是从小到大一无是处,仗着老爹有几个臭钱为非作歹,像条蚂蟥一样吸血啃老,还恬不知耻的认为这是物种本能。其实吧,咱家那几个钱在古河算超富,出来了又算啥呢。”
“我进公司之后,才知道人心复杂,世道险恶。这点就算地方再小,人心善恶也没差。钱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所有穿金戴银的生活,都是我爸一步步摸爬滚打熬出来的。”
林素子:“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晓非看着林素子,温和内敛,像曾经活了几十年的空洞皮囊终于填充进灵魂。他依然是笑着说:“不算事,就跟电视剧里演的雷同,原来艺术的确源于生活,甚至有时候生活比电视剧还要狗血的多,都是钱闹得嘛。”
“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跟着一帮马屁精后面瞎混了一个多月。后来才摸清我爸那小老婆,早在几年前,就逐步把自己身边近的远的亲戚安插进来,替换掉公司的老员工。老家总部,各地分部都有,她家亲戚还真挺多。”
周晓非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再次自嘲地笑一声,才继续说:“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不像电视里演的那么人模狗样。就是最低俗地撕扯和争抢,嘴脸不大好看。”
林素子看着面前的周晓非,张张嘴,好像又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做罢。只能坐在对面安静听他说。林素子知道,从小纨绔惯了,永远藏不住事的周晓非,这几个月肯定不好过。也绝对是憋屈到他承受极限,想借着道别一吐为快。
从高中开始,他总是一点事情,都想和林素子叨叨个痛快,说出来在旁人看来都是无关痛痒的事件,什么素子,隔壁班那小子刚瞪我了,我要找人整整他。素子,刚老板娘什么意思呀,笑话我么?素子,我这次数学考了二十七,零花钱肯定没了,你不会嫌弃我吧?就连大二时候割包/皮都是拖着林素子陪他一起去,割完回来在宿舍鬼哭狼嚎了整整三天,也过了三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要不是现实不允许,他估计恨不得连拉撒这件事也让林素子代劳。
那阵子,林素子出入男生宿舍太频繁,差点没让宿管大叔上报给学校,再挨个通报批评。
“素素。”周晓非收起先前带有的些许疲惫无奈,正色道:“我爸中风可能不那么简单,我现在根基浅,很多事情没有把握。也许我可以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扛起家里的生意,也许我会被扫地出门,变成穷光蛋。无论哪种结果,我希望你能放下我带给你的伤害,好好去生活。我以前老不做人,现在想好好做人了。”
“万一,哪天你遇上一个很好的人,不要因为我给你的阴影,就不敢去爱。”周晓非说完,喝口面前的柠檬茶,站起身,还是从进门开始就始终平和的笑脸:“我走了,你好好的。”
“晓非,”待周晓非走到门口,林素子在身后叫住他,“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给我打电话。不管怎么样,两个人遇事可以有个商量。”
周晓非回过身,看着林素子,依然是笑。他抬起手摆了摆,拉开门,小跑几步冲进雨中,片刻后,消失在对面街口。
周晓非前脚刚走,白归宁后脚走进来,鬼鬼祟祟双手握住门把手,探出个脑袋猫着腰在店里巡视一圈,确定那位声称要非法禁锢她的大爷不在,才直起身体缓缓移进来。看见林素子站在桌边盯着桌上的柠檬水发呆,她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句:“真不在店里?”
林素子发呆太专注,白归宁进门的风铃声都没听见,直到人走到她面前开口说话才反应过来。她收回游走的神识,调整状态回:“不在,最近总不在店里。”
白归宁轻轻吐出口气,好像放松下来:“行,那我去里屋了。”
走出两步远,林素子叫住她问:“你俩最近是不是有问题?”
白归宁原地停下,没回头,思考几秒答:“不知道,说不清。应该是我有问题。”
林素子几不可察地叹口气,走到白归宁身边说:“你俩走到一起其实不算容易,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她抬手在白归宁肩上拍拍:“别像我和周晓非。”
白归宁扭头看林素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看见身后桌上喝掉半杯的柠檬水,脑袋一点:“他来过?”
虽然没说谁,两个人都清楚那个“他”指的是谁。于是,林素子轻声“嗯”一下。
白归宁:“我最近看他发朋友圈好像碰到事了,很久没发那些鬼畜东西和迷之角度的脑残自拍。”她转身握住林素子垂在身侧的右手说:“其实你们也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要放过你自己。”
两个人对暗号似的聊几句旁人完全听不明白的对话,然后同时做个深呼吸。
白归宁:“喝点?”
林素子:“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