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非在一周后风尘仆仆赶到桑城,和叶老爷子约在【寻否】碰面。他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一大叠a4纸张大小的文件。坐姿端正,恭敬地把厚厚一摞文件往叶老爷子面前一推。
“阿爷,这里是公司这些年来所有账目,亏损盈利,涉及项目,历年来股东股权占比股份分红,都罗列清楚。”言罢,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推到叶老爷子面前,说:“这是公司未来十年的规划,以及发展方向。都请您过目。”
叶爷爷对面前厚厚两摞文件扫几眼,身体往沙发上一靠,微带烦躁地摆摆手。周晓非发现,不过一周没见,叶爷爷常年白皙红润有光泽的脸上,缺少了些许飞扬神色。反而有种老年人特有的迟钝。
老人家的思绪还停留在今天那顿早饭的惊恐里。早上他刚结束晨练欢欢喜喜回到叶深住处,看见叶深正围着块深灰色棉布围裙做早饭,白归宁靠在阳台飘窗给鸡蛋黄梳毛。那黄黄白白在阳光下飞舞的狗毛让叶爷爷立刻联想到满地朝他爬来的小白团子。
这时,听见动静的白归宁拿着耙梳扭头冲叶爷爷粲然一笑,甜甜叫声:“阿爷,早。”
站在原地鞋还来不及换的叶爷爷一个激灵,仿佛被人兜头泼下盆冷水,他甚至看见几年之后窗边多出个小团子,咿咿呀呀叫他“太爷”。
白归宁和叶爷爷打完招呼扭头继续给鸡蛋黄梳毛,叶深把砂锅粥,炒粉干和三鲜包陆续端上桌对白归宁说:“宝贝儿,别梳了,回头吃满嘴狗毛。”说完摘下围裙挂在开放式厨房的墙上,看见她家阿爷保持进门的造型在门口发呆,她慢慢走过去,拍一下:“阿爷,吃早饭了。”
叶爷爷被叶深拍得整个人弹起,吓一大跳,等冷静下来才慢吞吞换上拖鞋坐到餐桌边。刚在椅子上坐定,叶深就给她夹了个白面大包子放碗里,“阿爷,你最爱吃的虾仁笋丁玉米馅。”
叶爷爷情绪复杂地看着碗里的白面大包子,感觉这包子下一秒就能伸出手长出脚对他龇牙咧嘴啃下来。叶爷爷深吸口气皱着眉头开口:“那个,白白,上次说要小孩是开玩笑的吧?”
白归宁就着叶深的手喝碗里的粥,又给自己塞口炒粉干,笑嘻嘻说:“阿爷,是真的,我昨天刚海淘了奶粉和婴儿床,给您看看。”说完作势就要拿起一旁的手机。
叶爷爷立刻闭上双眼,双手挡在身前,整个上半身使劲往后靠,“不用,不用。”说完他起身回房里快速换身衣服,丢下句:“小周今天约我有事,早饭我外面吃。”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看叶爷爷慌不择路跑出去,白归宁憋满嘴笑再忍不住,在餐桌上笑得前仰后合。叶深抬手在她后脑勺轻轻一按,“又逗老头子。”
白归宁伸手拿起个三鲜包,嘴里咬一大口,嘟囔道:“没逗,我说真的,反正你生。”
叶深笑笑不做声,突然脑袋凑过来,和白归宁面对面鼻尖贴着鼻尖,两人的嘴唇只差毫厘距离。就在白归宁以为叶深就要亲上来时,叶深粉嫩的舌尖探出,在她唇角轻轻一舔一卷,然后迅速撤离。
叶深说:“嘴边的打算留着过年吃么?”
就这一瞬白归宁脸轰的烫起来,像有人架上柴禾在她皮肤下血管里拼命炙烤,就能把人烤熟上了餐桌。
叶深知道白归宁这几天故意逗老爷子和她,只因她当时骗她说家里只有一间卧室,完全不知道书房墙上的架子放下来就是张床。人觉得叶深是预谋好的怎么把她一步步骗到手。其实人也不是真计较,就是有时候轴得毫无理由,逮着机会逗弄逗弄他们,能顺下这口气就行。
周晓非叫好几声叶爷爷才从神游里醒来,他伸出双手在自己两侧太阳穴上按了按,把面前文件往周晓非面前一推,“行了,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烦我。二十年前,我不过看你爸爸一腔热血见解独到眼光犀利,才借了他五万块起家,没你们搞那么复杂。”
周晓非以为叶老爷子,只是年纪大不愿面对公司琐碎事务,立马把身体坐得更端正,义正言辞地说;“叶爷爷,您放心。从今后我会上进,认真打理公司,不让您和爸爸失望。”
哎哟,我去。叶老爷子脑袋更疼了,这孩子怎么死心眼,说不明白呢。他叹口气,拿起面前的普洱茶,喝下一口,眉头一拧,脑袋歪向一边说了句:“这茶怎么跟馊水似的。”呸了两声,总算感觉不到嘴里有任何气味残留,“你那后妈怎么解决的?”
周晓非:“我发现我爸在我妈灵堂里装了摄像头,不知他出于什么心理。倒是歪打正着拍到那女人通/奸证据,坐实婚内出轨,上了法庭她也落不到半分好。这要搁古代可是要浸猪笼哦。”他见叶爷爷脸上已明显露出不耐烦神色,识相打住,简明扼要汇报,“她同意我以低于市场百分之三十的价格收购手中所持有股份,撤去公司相关职务,从此两清。”
“解决了就好。”叶爷爷拿起桌上的冷水壶,给自己倒杯青柠檬水,含一大口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了漱,朝桌上的烟灰缸里吐出去,“我总算能安心回去了。”
周晓非站起身,走到叶爷爷面前,郑重的一鞠躬,满脸真诚恳切,“阿爷,虽然我和您见面不多,但您也算从小看我长大。我感谢您为周家做的一切,虽然那天会上您说将百分之五十一股份,无条件转让给我,但我不能接受,以后周氏会和以前一样,年度收益分红按股东占比结算。您始终握有周氏最终决策权。”
叶爷爷没看面前的周晓非,只是伸手示意他坐回位置上,给周晓非也到了杯青柠水,“孩子,你随意。当年你爸感激我的资助,自作主张把公司半数以上股权划到我名下,每年收益分红一分不少悉数入账。这算是生意人的诚信和情怀吧。事实上,你家生意跟我真没半点关系,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对于我来说,五万块早就结清了。股权也好分红也好,我且收着,万一哪天,你们周氏落了难,如数奉还。”
叶老爷子说完,站起身,拢拢长衫衣袖,如释重负吐出口气,“也没其他事,我回去了。”他右手食指轻轻往嘴唇上一放,做出个噤声动作,压低音量对周晓非说:“别和那俩家伙说。我这几天快被她们弄疯了,要真敢给我整个小玩意儿,你一定提前告诉我,我好跑路。”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滑出寻否,留下个满头问号的周晓非。
懵逼位上坐着个懵逼周晓非,懵逼周晓非快落地生根,长出一树懵逼果。他使劲摇晃了两下脑袋,决定在懵逼树结出果实,掷地有声落下的时候,不再去想小玩意儿是什么东西。他左顾右盼在寻否搜索一圈,没看见那个熟悉身影。于是,他掏出手机,延后行程,决定在桑城多留一天。
林素子下午两点准时来到寻否,周晓非已经等到屁股快长出茧子。
他看着林素子淡定从容走进店里,简单修整,柔声提醒阿姨哪些角落要特别打扫。然后,坐进吧台查看当晚预定信息,有条不紊发布完任务指令。安静的坐在吧台开始检索座机里是否有遗漏掉的电话。
周晓非才从窗边角落位置上起身,向她走去。
“听说中心湖的荷花是最后一茬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林素子循声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周晓非,浑身上下笼罩在一种风霜露重的气息之下。像个连夜赶路,来不及洗去疲惫的旅人,面有疲态却目光灼灼。一瞬之间,她些微恍惚。轻声回句:“可以,等我下班。叫上叶深和归宁一起,可以吗?”
周晓非:“当然可以。”
晚上九点刚过,寻否里酒客逐渐上席的时候。叶深白归宁和林素子,一前一后从寻否走出来。林素子单独走在前面,叶深跟块膏药似得粘住白归宁,一只手放松的搁在白归宁肩膀上,另一只手拧着一袋酒,目测里面装了三包易拉罐装啤酒,两瓶红酒,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膨化食品和卤味。刚走到门口,看见跨坐在单车上的周晓非,双臂环抱在胸前,单脚撑地,旁边还放了三辆不知道哪里弄来,像是全新的单车。
周晓非:“今天有风,不是很热,离得也不算远,咱一块骑车过去吧。不开车喝了酒也不用找代驾。”说完,撑在原地洋洋自得,周晓非暗自觉得自己的安排堪称完美,全然忽略了站在叶深旁边,脸色不大好看的白归宁。
在叶深和林素子各自挑选好一辆车,跨上调试好座椅和脚踏。站在一旁犹豫良久,始终未动的白归宁,极小声说句:“我不会骑。”
“啊?!”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发出惊呼,看着白归宁,三脸□□活见鬼,难以置信。
周晓非:“我记得咱们高中那会一块骑车去的寒潭,我是记错了还是见鬼了?”
白归宁没有接话,低头站在原地,右脚无意识的在地面一前一后踏着。
叶深迅速检视面前四辆单车,翻身下车,走到周晓非面前,伸出右脚对着周晓非跨着的车轻轻一踹:“下来,换一辆。”
周晓非摆上副类似于鸡蛋黄,无辜又愤恨的表情。从单车上翻下来,接过叶深手中的车。
叶深单手扶住车把手,长腿一抬跨上车,单脚点地滑到白归宁面前,脸上挂着灿烂笑容,一只手拍拍单车前的横杆,柔声说:“上来。”
白归宁站在原地,看见城市华灯在叶深身上投下深深浅浅光影,把她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隐约中,面前这个人,仿佛和许多年前,那个鲜衣良马少年人,严丝合缝的重叠在一起。
她的心上,再次被温暖羊水包围,漾起清浅涟漪。只是这清浅涟漪,在时光里,慢慢变成滔天巨浪,搅得她心神不宁,魂不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