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木森和白思甜之间,以及白归宁从出生那刻起的人生中始终都有挥之不去的影子横亘在他们生活里。这个影子让少年炽热的情爱灰飞烟灭,让少女懵懂的真心扭曲变形,让幼儿对世间初生的真善美、欢乐和温暖的感知模糊而迟钝。
白归宁的故事里隐去了这个如幽灵鬼魅般的影子,或者说在她心中最大的希冀就是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影子,至少这样,刘木森和白思甜之间的爱恨纠葛最多就是俗世里再平常不过的聚散离合,不会涉及那些让人不齿的利用和阴谋,而她的出生也会简单干净很多。
夜色深重,雷电交加。院子老槐树下站在一位少年,中等身高,身形瘦削。他站在那里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双眼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对面教学宿舍楼二楼,看见某扇窗户里透出暖黄灯光,看见两个在挣扎对抗最终重叠的身影,直到最后灯光熄灭。
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衣衫,顺着湿漉的发丝把脸上表情冲刷干净。只有一双眼眸灼灼似火焰,像是要烧穿二楼宿舍窗户和墙壁,烧穿少年人无法取舍的眷恋和欲/望。而他能烧穿的却是曾经简单真挚过的爱情,从此之后,他心上紧要的只有前程。那种对前程锦绣荣耀的极度渴求,最终,让少年人往后余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秦岭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一旦走出来,就不愿再走回去。
在他生命中前三十年旅程里,除了贫穷和忍耐,白思甜曾是他苦闷岁月里唯一的色彩,如虹霞,如日月光芒。可惜,虹霞和日月之光,都不足以解人温饱,更不能慰藉贫穷的生命。
秦岭是高二转学进小城,因为成绩极度优异,当地政府免去他所有学杂费,并给予特困生一定经济补贴。他才终于不用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走十几里山路翻越荆棘去乡里的学校。
穷人的孩子没有童年,没有青春,有的只剩摆脱贫穷的愿望。对于秦岭来说,读书考取大学是他唯一改变命运的出路。所以,他没有童年值得欢笑,更没有青春去虚度。
秦岭父亲有小儿麻痹,左腿肌肉萎缩成了瘸子,双手也不太使得上力。家里养家责任大部分落在秦岭母亲身上。秦岭四五岁就会跟在母亲身后帮前忙后,母亲砍柴,他捡些细小树枝。插秧播种,春种秋收,烈日寒冬没一天歇下。春季笋、蕨、野菜、野果盛产的时候,他就没日没夜钻在山林里,采摘下来拿去县城市场售卖。
偶尔抓泥鳅黄鳝,钓些鱼虾。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野生鳖。这些他们自己从来不舍得做来吃,全部拿去市场换成现钱。可能卖一只鳖的钱就能管他们一家一周伙食。
日子清苦,至少靠自己劳动所得,一钱一厘都来得踏实。
转到小城读书后,秦岭每月可以领到政府补贴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虽没有餐餐鱼肉,至少粗茶淡饭不成问题。但他从来舍不得乱花,他经常去食堂打满满一盒饭,什么菜都没有,食堂有供大家调味的酱油陈醋和辣酱,他就着酱油和辣酱便可以解决一日三餐。每周回家,他都会把省下来的钱交到母亲手里。
他个头一日高过一日,他父母的脊背却慢慢越来越弯。母亲比同龄人看上去要苍老很多,一些重活渐渐力不从心。秦岭知道他时间所剩不多,他必须在父母完全老去之前,给到他们最起码的生活保障。单这一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他需要比很多人付出更多努力,可以说要拼劲全力。
秦岭除了上课,成天泡在学校小图书馆里。他只有拼命吸取知识带给他的养分,只有在一本本学科非学科的白纸黑字间,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已经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在书桌抽屉里发现刚出笼屉的热包子,新鲜的豆浆,偶尔会有小城特色的豆皮粉蒸肉。他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总能感觉身后有一束左右追随的目光,待他转身去寻,又毫无踪迹。
但秦岭不会忘记,那个深秋的早晨。他比以往去教室早了二十分钟,一般早到的事情不太发生。秦岭自律到变态,他从念书开始,给自己制定了一系列时间表。从每天固定起床时间开始,一天哪个时间点做哪些事情,多长时间必须做完,全部一板一眼刻在他脑海里。
那天之所以早到,是因为英文课本落在教室,影响到他每天起床二十分钟背单词的计划。
秦岭从教室后门走进去,看见一个清瘦背影,穿素净洗到发白的衬衣,及肩发编成两条短麻花辫别在耳后。正鬼祟的蹲在他书桌前,双手在抽屉里寻找什么。
“干嘛呢?”秦岭声音突然从教室后方响起,鬼祟背影结实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抽屉里抽出的双手没拿稳手上的包子,掉落在地。她看清身后人之后,原本受到惊吓的表情更加惊慌。脸红成猪肝色,不敢直视秦岭的眼睛,脑袋低垂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双手慌张到无处安放,不自在地搅在一起。
秦岭看见白思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模样,看看掉在地上已经油纸包子分离,雪白的面皮上沾上灰尘。那年代的人大多都不富裕,整个国家正处在蹒跚着前进摸索着发展的状态,肉包子两毛五一个对所有普通家庭来说都不属于日日能食的东西。他知道这个女孩是邻乡来县城读书的,住在学校附近的亲戚家,那些肉包、豆浆和豆皮粉蒸肉她可能自己省吃俭用了很久,就为了给他送着一份香喷喷的心意。他内心深处有块从未触及的地方,蓦然一松,他听见铜墙铁壁开始坍塌的声音。
秦岭的脸也红成了猪肝色,他几乎同手同脚走到白思甜面前。捡起掉在地上的包子和油纸,用手小心翼翼拂去雪白面皮上的灰尘,如同捧着少女一颗热烫的真心,他对白思甜说:“可以吃的。”秦岭声音在颤抖,他感觉自己声带有点紧绷。
白思甜依然低着头,仓促又轻柔说一句:“恩,你吃。”从秦岭身侧落荒而逃。
白思甜是秦岭计划之外的意外,从他开始严格规划自己的每一步每一天起,就从没设想过会有这样的意外。他心花怒放,他不知所措。他们时常偷偷在学校后山约会,两个人手牵手肩并肩坐在枯黄的草垛上看金乌西沉。曾经,有过那么短暂的瞬间,秦岭搂着怀里柔软温暖的身体时,想过什么出人头地,什么名利财富,何必把自己弄那么累,毕业后安稳去做分配的工作,把身边这美丽的姑娘娶回家,一起生儿育女,一起赡养父母。就算日子清苦,至少他们有彼此。但是,会有多清苦呢?不能像他经历的那么苦,至少要保证温饱,不然他们的孩子成长会很艰辛。不行,古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可以这样放任自己堕落。
从美好到沉重,只是一个过程,等最初获得爱情初尝人事的喜悦激动和晕眩过去,那些被冲昏头脑的热情冷静之后便会露出冰冷又血腥的现实,同样是一个过程,一个人心丢失世事变化的过程。
秦岭还记得,白归宁慌张来找他时告诉他已经两个月没有见红。秦岭整个人都懵了,吓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前程崩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无人救赎的黑暗。那一刻他脑子里最清晰的想法就是:我没钱!赔钱怎么办!
最后白思甜抬起手背擦了擦泪痕早已干掉的眼角,沙哑着嗓子说:“我来想办法。”
白归宁出生时秦岭去偷偷看过,白思甜把孩子抱在怀里笑得非常温柔,她轻轻递给秦岭,还带着对未来的希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寄托,满怀期待地说:“你抱抱,我们的女儿。”
秦岭被动而僵硬地托着那小小的人,皮肤红红的还有点皱,看上去一点都不白净,没长开的五官根本看不出像谁。秦岭看着手中托着的小生命,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共情,以及那种所谓为人父的喜悦。他有的只是疑惑:这是谁?
白思甜看着僵硬的秦岭,只认为他是震惊和感动。她温柔的从秦岭手中抱回白归宁,自顾自地说:“他说女儿可以跟我姓,这样你也不用担心女儿认了别人做爸,等你大学毕业工作分好了,咱们结婚的时候再把孩子姓改回跟你。”
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认真努力严谨为生活拼劲全力的少年丢弃底线和原则。是从哄骗曾真心相待的爱人开始么?不知道他在后来的许多年有没有回想过自己满脸真诚信誓旦旦跪在少女面前发誓,说等他毕业有能力养活她们时,求她一定要回到他身边,让他弥补所有她受的苦楚和委屈。
当他面对如今的权势地位,财富与奉承。面对他从懂事就开始疯狂渴求的繁华锦绣人生。偶尔静思回想,是否发现,自己也曾拥有过简单的欢乐时光。曾经,离发自内心的丰盈幸福,那么近。他是否会后悔他虚伪的承诺让一个少女赔上了一生。
但对于秦岭来说,任何真情实意,都不能成为阻挡他向高处走的障碍。那些吉光片羽的美好,永远无法超越握在手中的权与财。
穷人不配有童年,不配有青春,也不配谈爱情。
当穷人不再贫穷,也不需要时时怀恋,偶尔感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