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站直身体朝后看去,看见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中等身高,身形偏瘦,穿件简单的藏青色夹克,黑色西裤,脚上的皮鞋亮到反光。脸上戴着墨镜,大晚上店堂里本就灯光昏暗,还戴副墨镜,一看就不像好人。白归宁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单手搂着白归宁的腰,把她往身侧一护。
墨镜男往前一步,逼近两人。脸上挂着抹慈祥和蔼的笑容,这笑容像画上去一样。
“宁宁,最近好吗?”
白归宁没有回答,生硬而又机械地点点头。她脸上的表情,冷得似乎可以结成冰碴掉下来。双唇紧抿,双眉拧在一起。叶深知道,这是她在高度警戒和防备状态下才会出现的表情。叶深搂在白归宁腰上的手紧了紧,把她往自己身边搂得更近些。她能感觉到白归宁在不动声色调整自己的气息。
“宁宁,我今天就是想来看看你,我们那边坐着聊。”墨镜男用温和的声音,发出指令。不是询问,不是邀请,是指令。说完他便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走到他落座的位置。
白归宁在原地深吸口气,转身准备跟上。叶深把她往回一搂,说:“我陪你。”
白归宁拍拍叶深的手,扯着嘴角挤出丝笑容,轻声说:“不用。”
“怎么找到这里的?”白归宁在墨镜男对面坐下,情绪已经调整到正常状态。
“虽然我们不常联系,但爸爸一直是关心你的。”墨镜男终于摘下鼻梁上那副墨镜。无论他笑容多么慈祥,声音多么柔和,都掩盖不住他的眼神,那种冷血动物特有的眼神。
有种人,世间情深,难热冷血。
“别,秦先生,千万别这么说。被人听去了可不好,会对您造成不好的影响。”白归宁握紧桌下的拳头,脸上不带表情,声音不带温度,礼貌而冷漠。“我唯一的老爸住在养老院,就是个脾气古怪的教书老头,您我可真不敢高攀。直说吧,您今天找到这里有何贵干呢?”
“宁宁,爸爸知道你委屈,你受了不少苦。心里怪我恨我。”秦岭说到这里一垂眼睑,遮住他眼里的冷光,“但爸爸年纪大了,很多事当年是身不由己,我只想今后的日子能多补偿你。”
秦岭掩藏在光阴之下的脸,竟有了几分落寞之色。白归宁看见他眉心中间如刻刀刻上的川字纹,以及他整齐干净的发间,那几丝不易察觉的银白。她忽然有种,他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普通老人的感觉。
不过,是和她无关的普通老人。
白归宁:“秦先生,您真客气,我都收了您一套房子,哪还敢要补偿。”
秦岭摆出副极度客气的慈祥,以一个慈父的口吻说:“孩子,我们不说气话,上次,今天爸爸特地来桑城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林素子端着托盘走过来,她微微欠身把刚泡的枸杞菊花茶放在白归宁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离开前右手在白归宁肩上轻轻放了放。白归宁回给她抹微笑示意不用担心。
秦岭在林素子走过来时立刻拿起手边的墨镜戴上,将脑袋扭向另一侧避免别人看见他正脸,其实他又不是什么富甲名流超级明显,谁特么认识他。待林素子离开他再次摘下墨镜放在手边。白归宁看着他欲盖弥彰的举动,嘴角露出个嘲讽地笑:“您看见了,我好的不能再好,如果您不这样意外出现就更好。”
秦岭配合着露出和蔼的笑容,目光依旧是冷的,这样的人无论坐在谁对面和谁说话,都会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诡异又阴森。“宁宁,你妈妈快回国了,你们母女许多年没见了,等她回来,我帮你们报个旅行团,一起出去玩玩,好好聚聚。”
白归宁在听到“妈妈”两个字时,身体明显僵硬起来,店堂里没有风,她却感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脑海中浮现起总在噩梦里出现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画面: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身雪白睡袍,赤脚站在光线晦暗的窗边,单手环胸,垂下的手臂指尖夹着燃烧的香烟。长发遮住她大半张脸,不算近的距离无法看清女人的表情,但白归宁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眼里射出来阴鸷危险接近病态的目光,恨不得要将她千刀万剐。女人站在二楼窗边,抬起夹烟的手放到自己颈侧,然后缓缓滑到自己颈部另一侧。
她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女人对她割喉。
白归宁之前极力维持的平静在那一刻几乎要被击溃,她端起面前的菊花茶,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她浅浅喝一口湿润自己发干的喉咙,她说:“我妈早死了。”声音紧且生硬,声调几乎发抖。
她的反应秦岭看在眼中,那只有寒冷的眼底竟闪过丝满意之色。面上他仍端慈父之态:“看你,又说气话不是。父母子女之间无论有什么误会和争执都会过去的,骨血相连的东西是抹不掉的。”
白归宁双手交握在一起放在腿上,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坐得笔直,叶深从吧台位置看过去她绷得犹如张拉满的弓弦,再多用一丝力气就能断裂。白归宁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沉默半晌说:“很遗憾,我不是哪吒不能割肉还血。但在法律层面我只是个孤儿,大家可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说到这里白归宁稍作停顿,强装镇定直视秦岭,缓缓吐出几个字:“您儿子还好么?”
秦岭迅速抬起眼睑,回视白归宁,他的双眼微微眯起,让人联想到吐着鲜红信子就要喷射毒液的长虫,那眼神似能射出无数把冷刀,直接把人挖心剔骨钉在墙上,他所有伪装出来的慈详、忏悔和落寞,消散无踪。白归宁的手心此时已经湿漉一片,指甲掐进手心里掐出大小不一半圆的痕迹,她面上仍是平静无波,嘴角挂上抹冷笑,这才是秦岭嘛。她心想。
“都是我的错,教子无方。”不过须臾,秦岭重新戴上他的伪善面具,抬起右手盖住自己额头,“也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意识到自己做错很多。”秦岭放下额头上的手,无比真诚地看着白归宁,“给我弥补你的机会,好么?”
“秦先生言重了,您不欠我什么,如果真想弥补,互不打扰就是最好的弥补。”说完,白归宁站起身准备离开,“现在挺晚了,您早点回去休息吧,这种场合不太适合您的身份。”
“宁宁,”在白归宁经过秦岭身边时,秦岭说:“刚才那孩子叫叶深吧。”秦岭起身,戴回墨镜,拍拍停在原地的白归宁,“我会再来看你们的。”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很慢,似乎带着点意图不明的威胁味道。
白归宁怔在原地,看见秦岭走出【寻否】,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她整个人像泄了气般,单手撑在桌沿想借此来分担她身体的重量,此刻,她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她软软靠在桌边,身后有双清瘦却有力量的手臂环住她,把她整个人带进自己柔软温暖的怀抱里。
叶深清楚感觉到怀抱里瘦小的人在发抖,是那种当事人自己察觉不到,极度紧张气愤激动情绪缓解下来的颤抖。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抱着白归宁,下巴轻轻在她发丝上摩挲,在她头顶印下轻轻一吻。
“陪我喝两杯。”白归宁稍微缓过点劲,人不再发抖,她抬头看着叶深,声音微哑地说。
叶深垂眸看怀里的人,温柔说:“好,我给你温壶青梅酒。”
白归宁双臂搂上叶深的腰,把头埋进叶深颈间深深吸两口,然后用额头软软蹭两下,像只朝人撒娇的小奶猫,她埋在叶深怀里说:“我要喝猛的。”
叶深被白归宁蹭得痒痒的也没躲,笑着回:“我的青梅酒可是用五十度的高粱泡的,保证你一杯登顶。”
白归宁:“能成仙么?”
叶深:“那得一壶,大概能当一晚神仙。”
白归宁:“怎么就一晚?”
叶深:“喝醉了做大梦啊。”
白归宁瞬间笑出声,捏起个小拳头佯装生气在捶着叶深的肩头,好像那纠缠的噩梦,摆脱不掉肮脏的骨血全都烟消云散。她只是她自己的白归宁,父亲是臭脾气顽固不懂变通的退休教书匠,还有个少年时代坚定不移走来的爱人。
当她俩牵着手朝里间走去时,谁也没注意到在店堂进门左手边最靠里窗边的位置坐着几个人,其他人在热闹的喝酒猜拳,而其中有一个留着低调的黑直发,直发柔顺的稍显做作,那张高级脸只薄施脂粉,画着细长的眼线。她正举着酒杯,看似和别人热乎的猜拳,一双眼睛却不停往白归宁和叶深方向瞟,看着她们两人关上里间的门她双眼眯起来,本就狭长的眼显得更加细长,她冷笑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豪爽撸起衣袖伸出拳头对身边的人吼声:“再来,这点酒可喝不倒老娘。”
那桌人只有她知道,他们坐的这个位置是寻否的监控死角,无论哪个角度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