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从未觉得淮河的水是这样的没有边际,是这样的深不见底。
她甚至已经摸到了沉在河床上的那艘破船,可是,她摸不到沈淮的半分踪影。
她不知道第几次露出水面,强自镇定地回想这一会儿功夫摸过的区域。
会不会摸错了地方呢?
不会,那艘小破船她不会认错,船的残骸上还有沈淮那把匕首切过的痕迹……
等等!
刀切过的痕迹!
她分明记得,沈淮只拿匕首切过舱底卡住她腿的那片船木,何时旁边又缺了那样大的一块呢?
难道是船在沉没的过程中彻底解了体?那缺失的边缘,整齐锋利的裂口,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呢?
苏芽心跳如鼓,正准备再下潜去核实一遍船木的缺口,却在此时隐隐听见了人声。
轻飘飘的,断断续续的,一不小心就会淹没在水里的呼唤声,唤的是:“苏芽……苏芽……苏……芽……”
其实那声音还有点儿好听,居然还带点儿缠缠绵绵的滋味,只是在这黑沉沉的夜与水里,实在是恍如鬼魅。
苏芽却精神一振,立刻踩着水垫高了身体,极目四望,“沈淮?沈淮!是不是你?”
那声音顿时停了,世界静了一瞬。
紧接着,扑腾水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然后就听见略带慌张的声音喊道:“救命!苏芽快救我……我不会……水!……”
苏芽猛地在水中转身——
左后方近两丈处,水浪翻滚,正有个黑影在挣扎扑腾,就这一会儿功夫,甚至有脚从水面露出来了!
她不敢犹豫,飞速过去把紧紧地抓着一块大浮木的人捞起来,忽略那略带慌张的狼狈,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不是沈淮又是谁?
手下的胳膊也反手抓着她,修长手臂上的肌肉分明,确是活人。
苏芽却觉得哭笑不得,又很生气——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刚才也喊过了人,又上上下下地在水中摸了那么久,此人却安然浮在水面?
沈淮一手搭在浮木上,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抓着苏芽的手,却不敢使力气,只学着苏芽的样子拼命在水里踩着,竟然还试图问话:“你怎么回来了?”
苏芽不理他,却将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给挪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摸了摸那块大浮木,两边切口整齐,果然是从破船上挖下来的。
只是以这块木头的浮力,恐怕托不起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更何况还托了这么一大会儿。
他究竟会不会泅水?
“我真不会,”沈淮被调整了姿势,有苏芽托着,果然觉得轻松安全了许多,无辜地回答道:“我以为切块木头,至少能跟着你们往前游,可谁知道它撑不起我。差点儿就淹死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
“祖父教过我,遇到深水时,放松仰躺着。”沈淮看着苏芽,眼睛里闪着光,一丝丝地得意。
水上生活的人常念叨:不会泅水的人若落进深水里,最安全的姿势便是仰躺在水中,不要管水是否淹至耳朵,也不要趴水波偶尔荡漾到口鼻,保持身体放松,至少就沉不下去,总能等到生机。
可是,这个自救之法,最难的并非动作,而是“放松”。
人对水的畏惧似乎是一种最常见的天性,能在危机时还可以控制身体,做到放松舒展的人,百无其一。
苏芽偏头看了沈淮一眼,这人的心性,着实是好稳。
她不再说话,让沈淮如前一般放松身体仰躺在水面上,推着他往滩涂方向游去。
夜好静,呼吸声就在耳边,天下此时只余两人。
过分安静了。
“你怎么早不唤我?”苏芽打破沉寂,问道。
“什么?”沈淮安安静静地看着夜空,随口回应。
“你刚才,不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初没有听到。”苏芽又问一遍,他若早应声的话,自己何必在水下潜了一遍又一遍。
“……那不是在唤你。”
沈淮闻言,有一小会儿不吭声,半晌却突然轻轻说道,“我没以为你会听见。”
苏芽心里突然异样,不由得又去看他。
这一次,却见沈淮目光灼灼,眼中温度几乎要烙伤了她,认真地重复道:“我耳朵淹没在水里,除了水声,什么都听不见……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蹿进了心里,有一点点幽深,有一点点甜,苏芽不敢追问,收回视线奋力前游。
“苏芽,你不必感动,”沈淮却不愿意停,“其实,我没准备死在水里,我切了船木,总会有生机。”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有点儿沙哑,有点儿温柔,他望着天空,一字一字地说道:“只是,也不知怎地,飘在水里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苏芽不说话,他就自顾往下说。
“我的毒还没有解,赵庆和曹开河还想着要杀我,我还承诺了解决刘三点的麻烦,”他的声音忽然变淡,“其实麻烦不止是这些,还有很多人想要算计我,过去我从来不以为意,也知道现在不是分心的好时机。”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沈淮的声音在低微的水波声中,荡漾着,一下一下地撞着人的心,“今夜无星月,船也沉了,追兵在后,满是危机,可是,我竟然有些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