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外边请教贾奶奶育儿心得的南林玉听着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嘴里的话戛然而止，眉毛也就拧在了一起，一脸担忧地看向那黑洞似的房屋。

“玉儿，没事儿的。不用担心~老身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是几十年不见也是知道的。渊儿看着少言寡语、不近人情，其实做事儿都有一把尺，向来有的放矢。可不是没有轻重的书呆子。”贾奶奶手里拍着南林玉的手背，笑眯眯的安慰道。

“贾奶奶，我不是担心贾先生嘛~小叶子那臭小子打小就没个正形儿，平日里没少惹我生气。看着今天进来的时候老老实实转了性子似的，保不齐憋什么坏水儿呢。可别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把贾先生气着，这不坏了贾先生修行嘛。”南林玉倒也会说话，只字不提担心自己的小儿子是不是在里边受了委屈。

“小叶子这猴崽子，我也算是看着他长起来的，是个皮孩子，但品性还是端正的，除了喜欢走低窜高、没干过啥是非事儿。开开玩笑，和渊儿没大没小的闹一闹，渊儿不会放在心上的。”贾奶奶知道当娘的苦心，继续安慰道，“再者说，渊儿是经历过起起落落的，是个鸭子浮水似的书痴，最是喜欢机灵跳脱的孩子。要我看，这爷儿俩有缘，准能成！”

“有贾奶奶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南林玉福了福礼，“以后小叶子就有劳贾先生照应啦。有啥做得不到的地方，该打打、该骂骂，就是贾奶奶的亲孙子。”

“进了一家门，不说两家话。老身有了这么个活泼孙子，睡觉都得笑醒了。好啦好啦~咱娘俩别在这儿瞎操心了，走，扶我出门，去石碾子那歇歇。”贾奶奶这就要起身，南林玉也只要搀着贾奶奶，慢悠悠的走出了柴门。

却不知，贾南两个母亲口中各自的好儿子，正在进行一场“殊死”心理战与口舌战。

木小叶一开始确实被贾渊的开场震住了，愣神的功夫，忙回忆了一下自己从门外到进屋的整个过程，确实没有什么纰漏，也就稳住了心神。腰也伸直了，头也摆正了，目光直射向案桌后的贾渊，木小叶可不是吃亏的主儿，更不是被吓大的。

眉毛微蹙，表现出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倔强神情：“贾先生，小子和您应该是第一次面对面。小子自问没有做过什么框外之事，先生何以如此评判小子？小子不解，请先生教我！”

正摆出一副疾言厉色模样的贾渊却是没想到，面对自己的突然发难，木小叶这么快就稳住了心神。不仅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慌乱，反而来了一招以退为进。这小子，确定只有六岁？

今天之前，贾渊没少留意这个木家的小儿子。毕竟木小叶也是常日挂在村头情报站热搜话题no.1的主儿。

表面看木小叶这个孩子就是个异常调皮、喜欢东跑西颠的小屁孩，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是追鸡撵兔、狗都嫌的吗？！但贾渊并不这么单纯的认为。

木小叶的跳脱和别的孩子并不一样，他行为中渗透出对这个世界的求知欲在贾渊眼里是藏不住的。不单如此，贾渊还注意到，铁匠铺的一帮汉子好像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不是对孩子那种单纯的喜欢，是喜欢中带着感慨的宠溺。凭自己这双招子，贾渊甚至认为，如果木小叶叫铁匠铺的汉子去干点什么，这些汉子二话不说都会去干。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和今天进自己家门的木小叶对得上号呢？小小年纪就学会揣摩人心、刻意逢迎，还用到老夫身上了，胆大桀骜......还有点意思！

贾渊这时再看眼前的木小叶，不禁也感慨道：好一个早慧的小子。暗地里收徒的心思也愈发活泛起来。

贾渊把手下的松木盒子放到一边，决定正式的与这个六岁的小子来一场考教。

“何为孝？”贾渊迎上木小叶射过来的目光，不仅没有回答木小叶的问题，反而反问了一句。问的问题同自己说话的习惯一样，一贯的简短。

额~这是知道自己平时没少气得老娘追着自己跑。所以上来就说自己胆大桀骜，现在又教训说自己不孝。在外边当着老娘南林玉的面还一本正经、彬彬有礼，在里边当自己面了，瞬间劈头盖脸——读书人果然都是老阴货。

木小叶腹议完“阴险”的贾渊，不加思索的回答起这个问题：“常言道，百善孝为先。孝是百善之首，是人伦纲常，是为人立世的基本品德。《大唐刑名录》里有专门对孝子贤孙的表彰、更有对不当人子的处罚。年少感恩父母养，成人侍奉父母老，之后心怀父母情，此为孝。”

这种传统品德的问题本就在木小叶的备考题目里，押中——木小叶不禁露出得意的嘴脸，一想到这是在哪儿，赶紧又收了回去。

短短一瞬的神情变化，还是被一直盯着木小叶的贾渊看了个正着。贾渊也不拆穿，继续追问到：

“老夫独坐屋中，却叫老母亲一人浇水，何故？不当人子乎？”

“这......”语塞的木小叶犹豫了。因为在木小叶认为，这道题有点超纲了。不是木小叶不知道怎么答好，而是明白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应该不会答才是。更何况这里这一点，贾渊做的确实不错，木小叶不想从自己口中夸这个老阴货。谁让他上来就诈唬自己。

“请先生教我~”不懂就问，不会就推，木小叶仗着自己年幼，不要脸的本事使了个透彻。

贾渊不疑有他，早慧又不是啥都懂，有些道理只有经历过才会真正明白。

“孝者，顺也！”四个字的答案从贾渊口中一个字一个字挤了出来，好像后边得开会员才能听一样。也就木小叶本就猜到会是什么意思，搁别的孩子身上除了蒙蔽还是蒙蔽。

“先生大孝！小子定当见贤思齐。”木小叶说这种没营养的马屁，手到擒来。当然，下次老娘要打自己，自己还是会跑的，不可能顺了老娘心思。挨打，多疼哇。

不知木小叶心思如何。贾渊恍惚间，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就像现在的木小叶这样在后来成为自己师父的大儒面前忐忑对答，甚至，比现在的木小叶还要言语天真一些。

贾渊万分感慨：确实是个好苗子。

“何为师？”依旧是简短的问话。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贾渊还算基本满意。木小叶不仅有基本的纲常底子，也表现出超凡的理解能力。早慧的孩子果然没有这么好被探清底细。

这个问题居然被自己老娘误打误撞押中了，自己没白跪。木小叶确实没想到贾渊会问“何为师”这种高度的问题，毕竟在这个本就文化普及度不高的时代，闭塞的清河庄并没有系统的文化传承和夫子传道。

木小叶假装思索，心里却想着其他。不过，怎么说呢——“师”对这里的人而言很远、也很近——自己干爹的铁匠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想到这里，木小叶就要准备把昨天老娘那套说辞搬出来。不行~木小叶张开的嘴有赶紧闭上。上局被贾渊趁机教学了一顿，这局自己得散发一下王霸之气，也震震他。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木小叶开篇顿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妥之处，来不及细想到底哪里不妥，下意识的还是顺着背诵出来，“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

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木小叶摘抄着背出了前世韩大家的《师说》，到“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作为结尾。木小叶也终于想明白自己哪里不妥。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

木小叶心虚的偏移了自己的眼睛，看似轻松的回答完问题，但现在后背的冷汗直流。

反观端坐的贾渊，此时是真真的被木小叶的回答惊到了。虽然还是保持着端坐案椅和一错不错的目光，但放大有缩小的瞳孔出卖了贾渊现在的情绪。

贾渊的一只手又不自觉的摩挲起腰间的叶形青玉。这已经是他思考问题时习惯性的下意识动作。

不管贾渊之前抱着考教还是为难的心思，现在的他都不得不承认，木小叶说出的这段话完全可以称之为半篇佳作，而且是难的的佳作。起码，现在的自己都不定写得出来。

开篇立意破题就振聋发聩，“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短短一句话就将千百年来的“师”总结的完完整整。雅言运用得当，用典规矩切题，除了其中有股子莫名其妙的割裂感，但并不影响它被贾渊认定为佳作。

关键的关键，其中还夹枪带棒的削打了自己一番。“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以上种种，这不就是自己口中“胆大桀骜的黄口小儿”在向自己这个“老夫”示威吗？！后生可畏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就这样，木小叶不敢说话，贾渊不好说话。这间书籍堡垒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好小子！！！”贾渊突然暴起，以一个书生不该有的敏捷身手，一跃荡过案桌。一手抓起木小叶就在案桌沿儿上按住，另一只手“啪啪啪”爆豆似的打在木小叶的屁股上。

“嗷~啊~啊~贾先生，我错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别打了，再打屁股烂啦~嗷~我错啦~”木小叶现在确信自己肯定露馅了。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今生的自己就没看过几本正经的书籍，压根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韩愈韩大家，也不确定有没有这篇文章。现在看来是有了。

木小叶也终于意识到，贾渊贾夫子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动手能力也很强。

“错了，错哪儿了？”贾渊啪啪啪手里不停，但力道和频率确实小了不少。老夫沉浮几十年，差点着了一个小后生的道儿。这种人情练达的文章怎么可能是一个六岁孩子所能作出来的，起码是通读正经、且为师多载的大儒才能妙手偶得的。

木小叶定然已经师从大儒，毕竟能写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的老先生必然不会放过木小叶这样古灵精怪的早慧苗子。而木小叶有了师承也就罢了，先恭后倨地来这里是消遣自己不成？！

木小叶和贾渊并不知道，一老一少，各有心思。但一个想打、一个挨着，就对得上号。

“这话不是我说的，不是我。”木小叶是很识时务的，反正已经装蔽失败，还是早点承认错误少受皮肉之苦。木小叶再怎么二世为人，但现在这个身躯脆弱的神经反射还是让他涕泗横流，只得连连求饶，。

“说，是谁？”现在这句问话，才是贾渊打木小叶的真实目的，套出背后大儒到底是谁。自己回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有小半年，怎么一直没听说这山野遗贤。可见此大儒隐世之深可能只有木小叶知道，连木夫人南林玉都不知晓。

打了——自己徒弟在外用师父的大作“招摇撞骗”，偶遇老夫代师责罚，然后借此结交，共论春秋之后互相引为知己，这返乡余生好不快哉。

不打——就木小叶展现出来的这副心机做派虽然还不够看，但和平手段是拿他不住的。

贾奶奶这当娘的果然是极了解自己的儿子。说话言简意赅的贾渊是一个内心戏极为丰富的人——鸭子浮水，水上白身岿然不动，水下红掌拨动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