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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滴水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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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辫儿被老鸨带到最左边的侧门前面。“哎呀,爷,咱家让人看了上楼的座儿,都没见到爷朋友名字。如果爷笃定朋友在这呢,这儿里面肯定有爷要找的人啦。”

说罢,她就扭动自己肥圆的身子离开了。张辫儿站在门前,有种站在赵大能他爹吸大烟的门前的感觉。里面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他掀开门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又一群闹腾的男人,有赤膊的,有光脚的,有裸着全身就套个裤衩的,都瞪起自己骇人的眼,激动时狂舞双拳。然后呢,在每一群男人中央都摆了一个大木桌子,上面散落稀稀落落圆板、白银,一桌子大老爷们就盯着一个摇着色子的老头儿。“开!开!”

他们吼。张辫儿没见过这场面也不对这个感兴趣,只是想找到赵大能,然后带他一起离开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这屋子里转悠了好一阵儿,他才在顺位第三张桌子的最外缘找到了他的好兄弟。赵大能伏在另一个人背上,按住前面的人的肩,努力扯长自己的脖子去看人摇色子。他的长袍已经被挤皱了,像老人的脸,也像土地下面沉睡的脸。“大能兄!”

“啊。”

张辫儿看见赵大能慢慢转过头,那眼底深刻的惊恐与痛苦刺痛了他。“辫儿爷,您个怎么在这!”

“走,跟我走罢。”

“就快开啦!”

赵大能那桌的点数出来了,全大。“啊!”

赵大能激动地跳起来,然后把桌上自己赢的那份揣进兜儿里,都是铜板。“银子呢?”

“什么啊?”

“您的上个月工资咧?”

“月钱里从来没有啥银子啦……”“您说什么?”

“哦,不是,给咱爹了,”赵大能似乎发觉说错了什么,“都给咱爹啦!喏,这些都是我这些天赢的,多不了!”

张辫儿朝他支楞起来的裤兜看,慢慢一大兜的重宝铜板!那份量也该有个一两多的碎银。“都在这赢来的?”

“是了。”

“那输了呢?”

“我不会输。”

赵大能似乎把头抬起来了。“今天下午您个就没上工了,不怕老爷生气呀。”

“咱可不去啦,这里多挣钱,少人知道这门道呢!这好,这下好啦,咱爹的饭钱不愁了,咱也不愁了......辫儿爷,您来不咯?”

“我啊?”

最终张辫儿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他总感觉那种氛围很古怪,说不上来的古怪。他们在酒楼门口分道扬镳的时候,张辫儿回头瞅了赵大能一眼。“爷们儿,您就去吧。”

赵大能也正巧回头,便笑说。“那我去了。”

张辫儿也不再想说别的。“诶。”

赵大能弓身点头。赵大能走后的第二天,他自己去到疯来酒馆喝酒。麻爷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端来花生米和热酒。“哟,辫儿,能儿呢?”

“他找别的工作了,可能短时间不得来这。”

“这样,也好,希望是个油水肥一点的活儿罢,毕竟他还有那么个老爹。你不孤单了,要去拼个桌么?”

“没事,麻爷您去忙吧。”

“得诶。”

张辫儿一口一口抿着酒,一粒一粒地咬碎花生米,锅底的糊味儿冲上他的鼻腔,引得好一阵咳嗽。自个吃了会,酒馆里依旧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儿,尽管大家原本已经很累很累,但热酒能温暖他们,肉菜能激励他们,于是各种高谈阔论,各种划拳赌酒,都尽收于张辫儿眼底。也许他曾经不是这样的人,他也将成为这样的人。然而,他吃完自己那份就离开了,他清楚再待下去,被同化的只能是自己。他不是不乐意在众人面前“表演”,但他更喜欢笑着看人“表演”。就他刚踏出酒馆门槛的当口,晚风便抓住时机来侵扰他了,从他的裤腿和袖口钻进去,在他温暖的胸膛跑过,最后从他脑袋后面的辫儿下窜出。他整个人冻得发颤,心犯嘀咕怎得降温这么快。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偶尔迎面走来人,也是面颊瘦黄,垂头丧气,郁郁寡欢。他顶着个有点晕乎的脑袋走啊走,一个弯拐错了,就拐进了一个阴暗胡同。“嘶,怎得不对?”

“咔擦”一声,他就踩到了一根手指,但被踩到的人却没叫唤。“冒犯冒犯!”

那人依旧没吱声,当他有些困难地俯身查看,发觉那个老者已经死了,外皮紧紧贴骨,感觉像骨架子却确确实实还遗有血肉。污血已经吸引不来蝇虫,倒吸引了他的目光。“冒犯了。”

“救救……”另一个老者紧紧抓住他的脚踝,刚吐出俩字就咽了气。见状他只得轻轻拨开老者的枯手,然后小心跨过一个挤一个的尸首,突然他止住脚步。一个小女孩趴在他面前,头发被脏水凝成一撮一撮儿,破烂的衣裳被风吹鼓起来,像要爆炸。孩子?还活着,活着么?他赶紧过去蹲下查看,小女孩约莫六七岁,听到他赶过来,用劲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孩子,听得见我说话么?吃的,对!坚持下,我这有吃的!”

他赶紧把裤兜儿里带的花生米掏出来,但是再抬头看,小女孩已经没气息了,终是没闭上眼。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大家。他暗暗叹息,给小女孩抚下眼皮便起身,走了几步,他摇摇头,回转过来把自己的制服外套给她搭上,裹好了。同天深夜,张辫儿躺在半干的草堆上,透过右斜方的小窗口窥探外面的世界,幽灰天幕下,一树又一树粗黑的枝丫舒展开,与老人垂死挣扎时痉挛的手掌并无二致。爹啊,他想,我们从京城逃去南蒙,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有所作为以兴家府,如果不只是做个苦差事就好了。虽然不是完全死路一条,但那样昧良心的事儿我真能做么?李老爷的活路怎的感觉不是活路……爹啊,看起来北京依旧能饿死人,虽然之前并非没见过,但今儿啊,我看巷道跟看刚到南蒙时的草路一样了,全是那……爹啊,我是不是应该报官,但如果上面的人在意过他们的生死,也就不会饿毙街巷了罢。唉,原来生死就一瞬的事,救不了的人怎么也救不了。唉,这几天有些凉,希望明天太阳能早早升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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