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所有人道歉?”
小澜有些不明白。 “哼,”容发在她身后冷笑了一声,“你可真会找人。”
小澜纳闷地瞧了容发一眼,容发给她使了个眼色,他自己则挺身挤上前来,像是在说“这事就交给我了”。 容发扬起下巴盛气凌人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不就是带你去道歉嘛,天神大人神通广大,这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话可说好了,等道完了歉,你们可得乖乖去投胎,不光你一个啊,我说的是你们仨。”
说完,容发还往门外努了一下嘴。 小澜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何神通,但坚强地配合着容发把这出戏演了下去。 男人听闻,扭头悻悻地看着他的妻子。 女人瞪了她一眼,本想破口骂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你以为我在这儿干嘛呢,不就是等你们俩嘛,你们能走的话,我还在这儿干什么?”
男人听了妻子的话,把头转回来后,接着掉起了眼泪。 “好啦,这样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容发自顾自地鼓起了掌,“那这位丑大哥,咱们开始吧……来,先出门哈,对了大姐,你家女儿还在外面等着你帮她把她娃娃的眼睛补上呢。”
鬼们活动起来,女人来到大堂里抱住了小女孩,男人则颤颤巍巍地拖着半截残腿挪出了厨房。 小澜揪揪容发的袖子,一脸质疑地看着他。 “天神大人怎么了?”
容发回她一个同样疑惑的眼神。 “我拿什么帮他道歉啊?”
小澜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生怕三个鬼听见。 “天神大人,您在开玩笑吗?”
容发斜着眼睛看了看她,“这活儿你又不是第一次做了……我知道了,您是想锻炼我一下,对吧?嗐,那您这打算可落空了,这本事除了您,谁也没有啊……” 容发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小澜到底有什么本事,小澜正准备坦白从宽地详细问问,男人竟从一旁费劲地挪到了小澜身边,满怀期待地注视起二人。 见小澜看向他,男人问道,“天神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吗?”
小澜还没张口,容发就不耐烦地答道,“你能做什么?去的时候好好抓住我们天神大人的衣袖,自己回来之后,乖乖过来报到就行了。”
去?去哪儿? 男人赶紧点头,人中上悬挂着的鼻子一甩一甩的。 女人和小女孩坐在中厅里侧的一排座椅上,女人手中握着针线,孩子抓着母亲的衣摆,两双眼睛都牢牢盯在小澜身上。 “天神大人?”
容发轻唤。 小澜回避开男人的眼神,冲着容发勾了勾手指。 小澜在他耳畔窸窸窣窣说了一番,容发的表情变化了好几次,待小澜说完之后,容发略带得意地歪着脑袋坏笑道,“天神大人啊,我就知道,一看您这副反应,定是为无关的人类扰乱了心绪,找不到我们鬼的域所了,对吧?……您就听我的,以后那活人的单子啊,少接,对您的身体不好,我们鬼的灵气清明,相处起来多舒服啊……行行,我不多说了,那就让容发送您一程!”
容发用两根指甲捏着男人血肉模糊的手,将那手搭到小澜的袖子上,他左手长袖一挥,闪着初午日光的明亮天地瞬间蒙上一层灰暗,远处的路人慢慢隐去了身影,天边滚来几团乌黑的浓云,转瞬间便布满了天空,这白天,转眼竟变得如同黑夜一般。 “这样会不会有点灵感?”
容发俯在小澜耳畔低声道,“天神大人,找到了吗?找到了的话,可要出发了。”
小澜眯着眼睛,迷茫地凝望着这片黑色天地,忽然,遥远的天角,就在她的正前方,一个金色的光点闪烁起来。 “找到了吗,回溯之门,”容发挥动衣袖,夜色更深,那光点也显得愈发明亮了,“那是天神大人扭转时间的力量,天神大人,您找到了吗?”
门。 那光点在靠近,在放大,一点点显出门的模样。 小澜感觉自己的双脚开始悬浮,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把她托向空中。 “找到了!”
小澜大喊。 容发在身后浑厚地喊了一声“好”,小澜只觉一双手掌在背后一推,借着脚下飞腾的力量,她反手抓住男人的胳膊,带着他一起向半空中飞去。 男人现在的身子零零碎碎的,脆弱不堪,被小澜这么提溜着,眼看着这胳膊就要掉了,小澜扬手一托,半搂住男人的胸腔,二人稳当当地,向着那扇门靠近。 脚下的城市开始出现变化,黑色褪去,白日出现,白日又褪去,换成夜晚,川流的人潮仿佛变成了简单的线条,在二人脚下划上又消失。 小澜已看清楚了那扇门的模样。 金色的大门仅有一圈雪白门框,随着二人的靠近,缓缓大敞开。 四周白光大作,二人隐入了光明,光芒逐渐褪去的时候,二人脚下忽然一实,顺着惯性,直接坐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耳畔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二人睁开眼。 浓重的血腥味儿,掺着令人作呕的酒气,涌进小澜的鼻腔。 小澜先是听到了身旁男人的呻吟,才看清眼前的这一幕。 二人正坐在一辆车的后座上,车灯闪烁,玻璃四碎,前排的驾驶座上歪倒着一个血淋淋的身影,挡风玻璃的碎片散落在车头和车内,车头前面,还有两个熟悉的影子。 “啊!——”身旁的男人抱住头,痛苦地哭嚎起来。 小澜坐高了一些,看向车头前面的两个人。 女人弯着腰,胸腹部在车头的撞击下陷进了墙上的凹坑里,几乎被拦腰撞成了两半,女人怀中护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的整个身子已经变成了模糊的血肉,只剩下一颗稚嫩的头颅露在车头外,孩子怀中抱着一只被染成了红色的布娃娃,娃娃的一颗眼睛摇摇欲坠,晃着晃着,便脱离了线头的束缚,掉到车头上,滚到了玻璃碎片中。 孩子的眼中浸满了鲜血,眼底尽是疑惑和恐惧,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驾驶座上的那具尸体——她的父亲。 小澜的下巴微微颤抖,男人在她耳边痛哭,小澜只是抿紧了双唇,静静看着身下的车辆开始后退。 车子退开,母女二人尸体的位置却没有变化,小澜定睛一看,便也明白了这力量的规则。 这个天神的回溯,无法改变现实,只能让死者再次经历,以期从中寻求解脱。 男人哭喊着想要往前扑去,小澜冷冷地抓住男人的衣领,把他按回到汽车后座上,咬着牙道,“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这一路上你都害了多少人。”
车子倒退着驶出小饭馆,在街道上歪歪斜斜地后退,后退到一个人行道内的花坛边时,一个穿着灰色袄子的老人猛地扑倒了车头边,车子继续后退,老人的身体却保持着被车头撞到的模样,瘫软地倒在了路边。 这辆车所出的事故,像是跟着这辆后退的车一起,开始了倒放。 车子继续后退,砰一声,一辆正常行驶的小轿车被车子撞到了车身,小轿车打着转,又撞停了几辆车子,最终停到了路中央。 车子继续后退,在刮倒了几个路人之后,终于驶出闹市区,来到居民区附近。 男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小澜虽然专心地盯着车外的世界,却也能感觉到身旁男人的挣扎。 “别遮住眼睛,”在发现男人逃避的意图时,小澜厉声阻止道,“连面对都不敢,你还道什么歉?”
男人呜咽着拿下了双手,红彤彤的泪眼和小澜一起看向车窗。 居民区的街道上车子不多,小澜刚刚略放下心来,寻思着应该没有更多受害者了,视线往外一扫,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里……很熟悉。 熟悉的街区、路沿、行道树。 熟悉的小区围墙,熟悉的高楼的形状,熟悉的门卫岗亭,岗亭里,熟悉的穿着制服的身影。 一辆白色轿车,缓缓驶出小区正门。 小澜的心底一凉。 不要。 他们的车以绝对超速的速度,向着白车撞去。 不要。 小澜看到岗亭里的制服大叔注意到了他们的车,大喊着什么,站起了身。 砰! 天旋地转,小澜的视线都模糊了一秒。 白车的警报吱吱响起。 发生了。 他们的车子继续后退,当行驶到白车侧边时,小澜看到了白车的驾驶座上,那个流着鲜血失去了意识的人的模样。 是玲的妈妈。 阿姨的两手紧抓着方向盘,气囊把她的身子固定在了座椅上,她的身体往左边歪去,车玻璃上都是红通通的鲜血。 她身上穿的,就是那件修身的驼色大衣。 “阿姨……” 小澜喃喃念着,看着玲的母亲和白车在视线里远去,制服大叔从岗亭里跑了出来,大喊着什么,没有跑向白车,而是追向相反的方向,或许,是在企图追停这辆发了疯的肇事车辆吧。 渐渐的,一切都消失在视线尽头,车子后退、后退,直到停在了一个黑暗的车库中。 男人泣不成声,小澜瞥了他一眼,便疑惑地看向车外。 这里是……停车场。 很多辆汽车停在四周,灯光昏暗,这是个地下停车场。 不一会儿,远处便出现了人声,人声靠近,几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也在往这里靠近。 “老李……老李喝多了吧?还能开车吗?……” “我没喝多……我喝多什么?这点还叫多?我告诉你!就我现在这状态,我就……我去参加那赛车比赛,都能拿冠军我跟你说!……” 男人的哭喊声消失了,小澜侧过头看了看,他闭上了嘴巴,开始默默落泪,一双眼睛痴望着那几个男人的身影,眼底写满了懊悔。 “老李别逞强……还是叫个代驾吧……” “叫个……叫个屁的代驾?你让我给你们……给你们开一个看看!……我李大勇!这辈子都用不上代驾!……” “老李……” “哎呀你多嘴什么?人家老李厉害,人家喝了这点酒,根本不影响开车!咱不行,咱叫代驾啊,老李我们先走啦!……” 叫李大勇的男人趔趄着走向他的车,滴一声,车门开启,男人脸上醉得殷红,他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和他破碎的尸体交叠在一起。 小澜望向身侧的男人,男人的泪流干了,他盯着自己胡乱扒拉着音响和车钥匙的身影,眼底的恨意几乎快要凝成实体。 小澜长叹一声,轻声道,“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一遍了,道完了歉,就快回去,我送你们离开。”
“天神大人,”男人像是才缓过神来,手足无措地抓住小澜的衣摆,又像是担心自己弄脏了小澜的衣服,悻悻地撒开手道,“天神大人,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去死,让我一个人去死就够了,我可以从这里一出门就被撞死,或者干脆让这车爆炸……” 活着的男人终于操控起车子,车动了起来,他哼着小曲,摇晃着脑袋,把车倒出车位。 “现实一旦发生了,就谁都改变不了,”小澜淡淡地望着车窗,“再悔恨也没有用了,神也拦不住人犯错,道过了歉,就快去投胎,欠他们的,你下辈子好好还吧。”
车子稳稳开出了停车场。 男人眼里燃起的希望消失,他放下手,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
小澜依然没有看他。 男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谢天神大人。”
小澜点点头,也不消她做些什么,车子在路灯下行驶的时候,小澜周围的景象就慢慢出现了变化,白光从她身后缓慢将她包围,小澜合上双眼,感觉白光不那么强烈的时候,脚下忽然一软,跌进了一个摇篮般的地方。 “蛮快的呀,”容发娇滴滴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看来这个鬼还算配合。”
小澜睁眼,自己正躺在一张黑发织出的大网中央,容发抖了抖手中的白册子,比了个胜利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