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又梦见栀先生了。
他还是那么好看、那么干净。
尽管他从未见过他。
大片黛紫花田中,先生捏着一朵花的花柄,浅色馥郁的花汁被掐出,溢在先生的指缝间。
很快,他似乎是有些倦了,拢住花朵往回走,只留给裴钰一个背影。
裴钰惶恐着,他迈出脚,要去追。
“先生,栀雪!”
柔美的花田却化作剧毒的藤蔓,泛出铁青铁紫色,拽住他的脚踝,拖住他的步伐。脚下的土地化作泥泞沼泽,要把他重新拖回无间地狱中。
他感到骨头生疼,生生断开的疼。
不要!不要丢下我!
或许是他的乞求真的起作用了,前方的栀先生停住步伐,微微侧过身。
裴钰却又痛苦地矛盾,他现在的样子太脏太难堪了,绝不能让心爱的先生看到。
栀先生的侧脸笼罩在一团暖光中,模糊了曲线。但那漠然的神情却如同上通天地的神祇一般,看上去不为任何事物所动。
裴钰痴痴望着他嘴唇开合几下,将他带入最深的深渊。
他说:“滚出我的生活。”
裴钰惊醒过来,冷汗涔涔。
身下是微凉顺滑的真丝床单,巨大的双人床中,他蜷曲成一团,痛苦地喘息着。
前几日江寰打出的青青紫紫的淤痕逐渐消退,但那骨裂的双腿与双臂还是疼,是骨头新生的那种疼,又痛又酸又痒,万蚁噬咬不过如此。
他紧紧攥住手下的信件,那是栀先生送来的最后一封,冷月般的信角带着清淡的矢车菊香气,他幻想着栀先生在灯光或日色下完成这封信,再封存起来残留的体温。
但即使是体温,那也是53天前的了,就像尸体残骸。
但他没有新的了。
有人叩门,女管家进来。
“裴先生,高先生想要见您。”
正午日光下,裴钰的脸色带有死人般的青白,他点点头,吃力地穿上衣服。右手拇指神经质地震颤着,是江寰暴怒后留下的后遗症,可能以后都治不了了。
女管家垂下眼,听到雇主问道:“邮箱最近有来信吗?”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了,只有这时,她的雇主眼睛里才会带些青年人独有的火焰。但失望的答案总是一成不变:
“没有。”
时针指向12。
第54天。
裴钰起身,跟随管家穿过层层曲折的走廊,墨绿点金的壁纸自天花板延展直脚下,好像阴暗处生长的苔藓,触手滑腻。
两人来到高宅后的一处南海银湾,湖湾澄澈如镜,东南方一片冷杉林,林间白雾悬挂,时有梅花鹿出没。
高兆盛——他的外祖,此刻背对着他,手边是要放出去的鱼饵,听到来人便笑问:
“伤好些了?”
裴钰垂手而立:“谢谢您关心,已经无碍。”
高兆盛笑,光看外表他很容易让人想到佛堂上的漆金弥勒佛,但那脸上的每一道褶子却浸满岁月催生出的狡诈,年近古稀,这样的人还不肯放权,能是什么善类。
“小钰,不是我不愿为你主持公道,只是打你的人是江家小子,江老头的老来独子。后生可畏,我也要礼让三分啊。”
高钰低声道:“您说的我都理解,是我莽撞。”
高兆盛满意点头,左手挂饵,右手腕一甩,鱼线灵巧翻身,落到湖中,激起一阵涟漪,慢悠悠问:
“说说你吧,怎么想起来回来啦?”
裴钰呼吸一滞。
自警局出来后,他便被安置在高宅,却仍头戴“裴”姓。老爷子既没说赶人也不愿改姓改族谱,态度暧昧。
现在转机来了,究竟能不能留在高家,就在于高兆盛接下来的心念转瞬间。
高钰屈起双腿,缓缓下跪。
他明白,如果要找到栀先生,他需要权力与财力。而得到权力与财力,他就需要摒弃无谓的自尊。
他说:“为了不成为母亲。”
远处传来呦呦鹿鸣,高兆盛意味不明的声音飘散在一团寒气中:“你母亲到现在,还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高钰轻声道:“却是我最恨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结成冰,吸到肺里结出的都是冰碴子,裴钰冻得嘴唇青紫。
“有个性,我喜欢!”高兆盛大笑:“回头抽个空,去把户口上的名字改了。我高家的子孙冠了别家的姓是什么道理?”
裴钰大松口气,几乎要瘫软在地。他无意识地摸向左胸,那里还装着栀先生送来的鲜红石榴籽,借由这红宝石一样的种子,他感到一阵劫后余生。
“对了,”正在裴钰——不,高钰转身离去时,高兆盛说道:“去看看你晋言哥,这两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像个什么事?”
高钰低声应是,大步离开这一道河湾。
凌晨三点,题为《傅氏权力更迭:是祸不是福?》横空出世,条理明晰,证据链完整,言之凿凿。
撰稿人是一名金融财经方面的资深记者,以用辞辛辣视角独特闻名,在某博上颇具名气,此文一出,再有几个大v转发,立刻引发网友激烈讨论,浪潮一般。
文中叙述,傅氏创始人兼前任ceo傅董因脑癌晚期不得不退位,孙呈祖业,不顾公司内部一致的反对呼声,硬推其独孙傅知雪上位,接任傅氏一系列业务。
而傅知雪,在江城圈子内素以“草包”闻名,前些年疯狂倒贴徐氏长子,欺男霸女,在大学中也是骂声一片。品德败坏不说,公司方面更是毫无建树。
公司内部某高管直言:“傅氏危矣。”
不用说,这高管就是那姓黄的。
傅知雪放下报道,狠狠揉了揉眉心。
这名记者简直是煽动网民情绪的个中好手,淡化他入职后的一系列举措,甚至虚构一众高管以死直谏。
无稽之谈!当时他们巴不得有人来收拾这烂摊子好不好?!
——时光倒流,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掐死那个姓黄的。
翻动评论,底下讨论的如火如荼:
“垃圾富二代,没有那金刚钻少揽瓷器活,祖业都要被你败光!”
“记得我小时候还在用傅氏公司产的手机,多年老牌了,没想到沦落至此。”
……
傅知雪啪地一下合上手机,下意识地想联系江寰。却想起他到现在还没下飞机,a国现在是一片星海。
不能总是依赖他,傅知雪想。
门铃响起,总助驱车来到别墅,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到得公司。从地下车库上来后,门口人群重重,横幅、呼号,还有菜叶和臭鸡蛋,散落在公司门口和地上。
傅知雪瞥了一眼,上了电梯。
二十三层。
会议室严阵以待,傅知雪推门进去,百叶窗刷得合上,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幽幽蓝光打在身后墙上,傅知雪紧蹙眉头,终于问:
“这就是你们的解决方案,给记者和几个大v发律师函,然后等事态冷却下去?!”
他扫过手下的一片员工,座无虚席,每个人都神情严肃,不敢置信道:“你们脑袋里装的是浆糊吗?这样能拯救公司岌岌可危的声誉?!”
眼神横扫公关部,公关部部长不得不出来顶雷,哭丧着脸道:“那您看,要不然您您……先批判一顿黄总监出出气?”
傅知雪深吸一口气,给他气了个底朝天。
“姓黄的黄鼠狼呢?!”
安保主管眼神乱瞟,颤颤巍巍:“昨晚,兄弟们打了个瞌睡,让这孙子给……卷款跑了。”
“什么?!!!”
洲际导弹的威力也不过如此。这一句声若蚊呐的陈述简直让人热血上涌,在场所有人都恨不得当场吐血三升。
众人已然可以想到某博的下一个热搜——畏罪潜逃?!揭秘傅氏高管在职真相!
办公室的空气已然凝滞,所有人肺部都塞满今早灌的咖啡,很是窒息。
一片死寂中,傅知雪挥挥手,面无表情道:“都滚吧。”
众下属默然收拾好私人物品,鱼贯而出。
人在大悲大喜后往往会进入一段感情真空期,傅知雪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他倚在办公桌上,凝视着ppt,幽幽蓝光打在他轮廓明晰的五官上,眉骨、鼻梁、喉结都打出一根流丽的曲线。
过了很久重新系好领带,他马不停蹄地赶向下一会议。
是各位投资经理和基金会召开的视频会议。
江寰领头投资后,其余资本和银行顿时如闻到味的饿狼一般纷纷递来橄榄枝,为傅氏公司积累了大量的资金流,但现在,情况有变。
面对各位投资人严厉的指责,傅知雪只能无力地试图平息各位的不安与愤怒。
“太恶劣了,”一位中年白人中文流利道:“太恶劣了,自从俄罗斯1:1点杀西班牙后,我就再没听过这样恶劣的事情!”
傅知雪十指交叉,疲于应对:“或许您该提高下您的神经韧性。”
众人:……
心脏不好的白人立时拔掉网线,切断了与傅家老板的联系。
傅知雪面色如常——就算现在有人告诉他脚下有一个两秒后爆炸的地雷,他也能平静地摆好pose。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各位投资人的指责与警告,眼神却不自觉瞥向右下角一道黑窗,是没上线的江寰。
他会对自己失望吗?
某博的评论甚嚣尘上,投资人纷纷退出,不给力的猪队友,还有楼下久久不肯离去的人群……
傅知雪回到办公室,拨内线给总助:“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一瓶速效救心丸。”
总助的声音在话筒里有些失真:“我认为待会会更好些。黄总监现在正在会议室等您。”
傅知雪呼吸一顿。
“我们已经报警了,但您最好过去看一眼。”
“另外,是江先生派人请他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