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二锅头。
入口很辣。
顺着嘴流进喉咙,周洋只觉得嗓子发烫,同时呛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对于本来就很少喝白酒的周洋来说,二锅头实在是重口味酒。
但似乎老人们特别爱喝这一口。
特别是那位名叫老杨的独臂老人,稍稍熏了一下味道,便沉浸其中,只见表情非常享受地小酌了一口。
“老杨你还是那么斯文……”
安筱的爷爷名叫安剑武。
谁都想不到,这个笑眯眯,看起来慈祥无比,像是邻家老大爷的老人竟然是十三岁投军参加抗日、内战、抗美援朝、指挥过对越反击战、华印边境反击战,甚至建国的那一刻,他是站在伟人边上,永远被留在画中的那一小撮人之一,也是最年轻的一人,更是当今活着的两位元勋之一。
这是方才做菜的时候,看周洋懵逼的时候,唐笑小声跟周洋说的。
周洋这种小人物,何曾接触过这种阶级的人?
对老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到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给这样牛逼的老人写剧本,万一写得不好,这不是……
“首长说笑了……”独臂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要是这酒有当年的味道……”
其实真正的二锅头喝完是不会感觉特别辣,也不大容易上头,只会感觉特别劲爆,但两位老人似乎并不喜欢喝那种精酿的。
冰天雪地的那一年,一口烈酒,不但能驱散严寒,更让人振奋精神,催生艰难前行的动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以后,周洋听到两位老人们聊起了很多故事。
不知不觉聊起了曾经的那段岁月,聊到了爬雪山,过草地时候的光景,也聊起了指导员。
“挖野菜、吃草根、啃树皮,什么能吃就吃什么,炊事班长看到我们几名小同志饿得实在走不动,就把装粮食的口袋翻过来,用水淘洗,煮成“米汤”给大家喝,那碗几乎没有米的“米汤”,把奄奄一息的我和战友从生死边缘救过来……”
“遇到水的时候,就算知道里面有鱼,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当时没力气蹚进水沟捉鱼,即使有力气,也不敢下去,曾经好多战友陷进这样的水沟,再也没出来了……”
“后来,老班长想到了身上的那根缝衣针……”
“……”
酒微熏。
杨老看到桌上的那一条,顿时鼻息酸涩,眼圈不自觉就泛红。
纵然已经是和平年代,物质丰足,但回忆到那些年的情景,也依旧泪眼婆娑。
生死边缘活过来的人,更珍惜当下的生活。
那是爬雪山过草地的岁月。
周洋听得鼻子酸涩,这个和原先类似的世界,有着类似的历史,也有着那一批在艰苦岁月中,步步前行的先驱者。
听着听着……
他突然依稀间想到了原先世界,一篇名叫《金色的鱼钩》的小学课文。
(这篇课文的原作者存在两個争议,据【工人日报】1959年8月1日版显示,《金色的鱼钩》作者为杨旭先生。据华夏军网相关报道显示,《金色的鱼钩》作者为陆定一先生。)
当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以后,周洋竟觉画面越发清晰了起来,甚至课本里的大部分文字,周洋都记忆犹新。
那篇课文有两千多字,周洋上小学的时候曾对这篇课文非常恐惧,因为这篇课文是班主任特地强调,必须要全文背诵。
后来这篇课文实在是有些长,除了少部分记忆好的孩子能背诵以外,其他孩子磕磕碰碰了半天都背不出来,最终,班主任老师这才允许这篇课文可以拆成一段段背诵,但是拆成的那一段段,必须具有完整性。
当时的周洋也被这篇文章折腾得死去活来,后来,等到周洋小学毕业没多久,听说这篇文章被改版并且删减,换成了《爱迪生救妈妈》的故事。
“那个时候……哎……”
杨老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二锅头,心中分外感触,抹了抹眼泪以后,目光看着屋外的天空。
夕阳已经西下。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挂在虚空,光芒透过云层,照耀在这片大地上。
周洋低着头。
脑海中一度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身处于这个世界,还是原先的那个世界。
仿佛一切都像是一场无比真实的梦想,甚至都觉得自己还在梦中尚未苏醒。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被情绪所感染,最终怅然若失。
“安总……”
“嗯?”
“这个世界的小学课本里有《金色的鱼钩》这个故事吗?”
安筱听到周洋这个问题以后,迟疑了一下,似乎陷入了回忆,最终摇摇头:“应该没有,这篇课文是什么内容?”
“就是……跟杨老说的那样的内容。”
“哦,确实是一个让人感慨的年代。”
“是啊。”周洋低着头,脑海中那篇课文的记忆随着杨老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
“小周,你们又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爷爷,周洋刚才跟我说了《金色的鱼钩》……并询问是否可以将杨爷爷的故事,编入小学教材里面。”安筱看了一眼安剑武,随后又看着杨老。
杨老愣了愣,随后又错愕地看向安筱:“你的意思是……”
“杨爷爷,很多故事,我觉得应该被纪录下来,现在是和平年代,但是正因为和平年代,所以更要警醒,和平从来都是来之不易的,但愿朝阳长照我土,勿忘烈士鲜血满地。”安筱说出了这番话。
“小周,你打算怎么写?”当安筱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杨老并没有回答,而安剑武安老爷子则看着周洋,目光带着些许好奇。
周洋突然很紧张。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甚至有那么一丝的压迫感。
安志斌目光依旧有些冷冰,唐笑则是鼓励,杨老则依旧有些错愕。
周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杨爷爷,我能用……您的口吻,复述您的话吗?”
“好。”杨老愣了愣,随后下意识地点点头。
“1935年秋天,红四方面军进入草地,许多同志得了肠胃病。我和两个小同志病得实在赶不上队伍了,指导员派炊事班长照顾我们,让我们走在后面……”
“炊事班长快四十岁了,个儿挺高,背有点儿驼,四方脸,高颧骨,脸上布满皱纹,两鬓都斑白了……”
“……”
开头的那一段话,周洋实在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读了不知道多少遍,也背诵了不知道多少遍,曾经被班主任折腾得深恶痛绝的他,此时此刻竟觉得感触颇深,鼻息间竟涌出阵阵酸涩感。
那是,那个时代的记忆。
杨老听得愣住。
本来稍稍好的眼圈,顿时再次泛红了起来。
曾经的一幕幕,仿佛在眼前如清风一般拂过,那些记忆中的人或事,开始变得很清晰,仿佛触手可碰。
他下意识也跟着站了起来。
安筱也闪过一丝震惊。
周洋说出的很多内容,都是杨老并没有讲过的,甚至那个“老班长的具体模样”,杨老都不曾描述过。
唐笑和安志斌两人也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洋。
周洋的声音很温和,说这么一段段描述故事的时候,仿佛是当事人亲眼见证了一幕幕,又仿佛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自述。
“以后,老班长尽可能找有水塘的地方宿营,把我们安顿好,就带着鱼钩出去了。第二天,他总能端着热气腾腾的鲜鱼野菜汤给我们吃。我们虽然还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比起光吃草根野菜来毕竟好多啦。可是老班长自己呢,我从来没见他吃过一点儿鱼……”
当周洋看着天花板,念出这一段的时候,杨老眼圈越发的红了,再次抹了一把眼泪。
“杨爷爷,纸巾……”
“没事,没没事……”
杨老并没有接过唐笑递过来的餐巾纸,而是用那只手摸了摸眼眶,心中难受得紧。
那一段段故事,仿佛就在昨日,是那么的清晰……
那些战友们的喜怒哀惧,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呈现,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几十年,沧桑岁月变幻,但音容却依旧在耳畔响过。
“第二天,老班长端来的鱼汤特别少,每个搪瓷碗里只有小半条猫鱼,上面漂着一丁点儿野菜。他笑着说:“吃吧,就是少了点儿。唉!一条好大的鱼已经上了钩,又跑啦!”
周洋眼圈也开始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原先的那一段记忆,还是因为课文里的这些内容。
明明是很简单的文字,却充满着复杂的情感,跃然纸上的内容,到底充满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遵循着记忆念叨着,有些曾经背下来,却模糊的内容,周洋不自觉添加进了自己的描述内容。
两千多字的课文,竟是异常的顺畅……
“老班长,你吃啊!我们抬也要把你抬出草地去!”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你们吃吧。你们一定要走出草地去!见着指导员,告诉他,我没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没把你们照顾好。看,你们都瘦得……”
“老班长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头。突然间,他的手垂了下去。”
“老班长!老班长!”我们叫起来。但是老班长,他,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我们扑在老班长身上,抽噎着,很久很久。”
“擦干了眼泪,我把老班长留下的鱼钩小心地包起来,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莪想:等革命胜利以后,一定要把它送到革命烈士纪念馆去,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来瞻仰它。在这个长满了红锈的鱼钩上,闪烁着灿烂的金色的光芒!”
“……”
周洋念着念着。
不知怎的,眼眶也湿润了。
当念头最后一句的时候,全场一阵寂静。
寂静持续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