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有一处所在,名曰:升仙台。
升仙台轮值的仙家乃是天界赋闲的老人,那些老仙家会让得道之人喝下一碗洗髓汤,洗去凡尘中那些羁绊,之后跨过南天门,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得道成仙。
清波只知道神仙喝了洗髓汤之后会失去在凡间的记忆,万万没想到宴识入了凡间居然会失去在仙界的记忆。
她得帮宴识找回记忆。
下定决心之后,清波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瞅着自己的蔡襄:“你们这里最好的医家是谁?”
蔡襄实在弄不明白这姑娘怎么如此乖张,但还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指了指躺在榻上沉睡的舒零香:“药王谷少谷主的医术,乃是咱们大夏第一。”
“你们说她今晚吃了药就能醒?”清波又道。
这等密辛,她怎么会知道?蔡襄眯起了眼睛。
“你们在房里说话的时候,我就坐在房顶。”清波解释道。
“哦——你偷听!”
清波点头,大方承认:“对啊。”
“……”蔡襄再一次接不上话了。
当夜子时,清波与蔡襄一起站在榻边,看着宴识从瓷瓶中取出一粒绿色的药丸。
宴识的手在颤抖,清波站在蔡襄的旁边,她能感觉到蔡襄的身子也在发抖。
清波不明白这两人为何会这般,“你们为什么这般紧张?”
“零香姑娘之于阿石公子是失而复得,难免激动嘛!”蔡襄道。
“那你呢?你也是因为失而复得?”清波继续问。
蔡襄沉吟了一会儿,道:“零香姑娘服食的假死药乃是我蔡家密制,零香姑娘若是没醒过来,那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说话的功夫,宴识已经喂舒零香服下了凝香丹。
昏黄的油灯映照着舒零香的面容,没一会儿功夫,舒零香的面色便由白转为淡淡粉色,没多久,便听见她轻哼了一声,喃喃道:“阿石……”
舒零香醒了。
蔡襄倒了水过来,递给宴识,由宴识伺候着舒零香饮下,舒零香这才迷迷蒙蒙睁开了眼睛。
“阿石……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宴识拥着舒零香,那一瞬间,莫大的喜悦包裹着他,刺激得他嘴角勾着,眼中含笑又带泪。
清波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但她知道,之于此时的宴识来说,零香姑娘是他的全部。
她觉得难受,又觉得迷惘。
她与宴识最亲近的时候,是宴识迎着微光去触摸她的发,那时的宴识是那般克制。而眼下,他毫不顾忌地将零香姑娘搂入怀中,毫不掩饰对对方的爱恋,他们才像是一对有情人。
不是像,而是——本就是。
清波转身,走出门外,在门外的石阶上坐下,抬头便看见挂在天上的月亮。
杨娘娘曾说,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命中注定的正缘,那日在瑶池幻境,她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宴识。
她认定宴识便是自己的命中注定。
可她与宴识相识以来,直至今日,实在是多波折。
她四处讨要万年玄铁磨成护心镜,就为了得他两眼青睐,好不容易宴识要娶她了,神妖魔大战爆发,宴识没能回到神界,她数次跟随孟满下界暗中查探他的消息,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他,却得知他失去记忆,并与他人两心相知。
难道所有的正缘修成正果都得历经重重磨难?
若真是,后面又还有多少苦难等着她,她是否又能勇敢去攻克?
清波迷茫了。
瞧瞧天边那轮弯月,或许月下仙师可以给她答案。
这一夜特别漫长,房内两人紧紧相拥,似乎是决定了往后再也不要分开,房外清波仰头痴看着月亮,蔡襄坐在她旁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次日清晨,宴识向蔡襄道谢。
蔡襄一夜未归,见着舒零香面色无虞,再才放心离去,可他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递给宴识:“挑两匹快马,速速离开皇城,若是被我父亲知道了,那可就麻烦了。”
宴识抬手作揖,算是无声谢过。
送走了蔡襄之后,宴识便出门去寻马,院子中只剩清波和舒零香。
舒零香瞧着清波,清波也瞧着舒零香,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舒零香先开口:“你认得阿石?”
“他叫宴识。”清波道。
“宴识……与霓国供奉的战神同名。”舒零香道。
民间一些多战之国,有供奉战神的习俗,宴识尚在九重天宫之时,不少凡间子民叩拜。
“你是医者,你能帮助宴识恢复记忆吗?”清波问她。
舒零香摇头:“我并不关心阿石的来处。”
清波有片刻错愕,“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不在意他的过去?”
“正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不在乎他的过去,只要以后我们在一起就够了。”舒零香看着清波,“姑娘看起来岁数尚小,可能并不能明白我所说的,我舒零香,向来只惜取眼前人。”
“那假如他曾经爱着别人呢,他只是失忆了,才爱上了你……”
“若是真心相爱,怎么舍得忘掉啊。”舒零香眼中含笑,可是那笑却让清波心中酸涩。
宴识居然舍得忘记她!
“那假使有一天宴识恢复了记忆,记起了昔日的恋人,你当怎么办?”清波又问。
舒零香笑意更甚,“若是宴识念着昔日恋人,我自当放他离去,我之于他不过是过客,可他若是仍旧念着我,那我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她的笑容是那么轻朗豁达,仿佛世间并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困住她,她将万物看得那般透彻,宴识爱上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清波看着舒零香那张清丽的脸,她不得不承认,舒零香身上的那些美好特质确实胜过她许多,她便放不下。
她认输,但是意难平。
没一会儿功夫,宴识便牵了两匹马回来,他将马拴在院子外面,然后快步走了进来。
舒零香迎了上去,两人碰了面便拉起了手,眼中只有彼此。
他们商定即刻便出发离开皇都,往西北方向而去。清波在边上听着,约莫是刚才舒零香的一席话,明明应该焦急的她,心中却不生波澜。
宴识与舒零香说完了话,转头看向清波。
清波一直看着他,触到他投过来的目光,她并不闪躲,只是静静看着他。
看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支包好的糖葫芦,又见着他走近自己,将那串糖葫芦递到她面前,听见他说:“昨日实在是抱歉,撞坏了姑娘的糖葫芦,今日买了新的赔给姑娘,希望姑娘不要计较。”
清波看了看自己腰间破碎的糖葫芦,又看了看宴识递过来的糖葫芦,两相对比,一个承了一路辛酸,一个光鲜亮丽。
她接过了宴识的递过来的糖葫芦,突然笑起来。
原先她看到糖葫芦,就想着一定要送宴识一串,宴识一定很开心,现在反倒是宴识先赔了她一串……
“糖葫芦赔给姑娘之后,便了却了阿石一桩心事,阿石与零香,就此别过。”宴识说完那话,微微颔首,退后两步,再才转身携着舒零香离去。
清波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马儿撒腿而去,扬起的灰尘归于平静之后,那两人就此消失在视线中。
清波举着两串糖葫芦,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末了,喃喃道:“你以为我跟着你,是为了这串糖葫芦……”
可是到底是不甘心啊,清波将那两串糖葫芦收好,旋身,便隐了身形。
……
宴识与舒零香策马狂奔了三日,直到远去帝都三千里,他们的速度才渐渐慢下来。
两匹马跨过了崇山峻岭、湍流飞花,眼下正停在树下休息。
夕阳将落,远处黄沙起起伏伏,塑造出一派荒凉但是大气的景象。
宴识和舒零香登高而望,虽然脸上稍显疲惫,可是眼中的光芒不减。
“穿过这片沙漠,就抵达云外镇,那里正盛开着桃花。”舒零香指着落日的方向说。
宴识拥着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他们要走到桃花盛开的地方。
……
又三日,他们终于穿过了沙漠,进入了一个人口不算多的小镇——云外镇。
舒零香游走十六国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个小镇。
这个小镇有南国的小桥流水,也有北国的千里雪飘,四季分明,是久居的好去处。
可是到云外镇的第一天,舒零香便晕倒了——毫无征兆,突然就晕倒在地。
宴识吓得抱着舒零香连忙去找大夫,若说起初,他抱着舒零香还能感受到她的呼吸,等到找到医馆,他便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了。
可是他不信舒零香会突然离自己而去,只是停顿了片刻,他就抱着舒零香进了医馆。
没多久,宴识便又抱着舒零香出了医馆。
他不信大夫所说,又去找旁的医馆。
一家家医馆问过去,所有大夫都说舒零香已经神魂消亡。
从云外镇最后一间医馆出来,天已经变了。
远处风起云涌,带起的黄沙熏得天边也变黄了。
路上行人匆匆,大家都知道,将有一场暴雨要来。
宴识怎么也不愿相信,明明昨天他们还在商量,进了云外镇之后要找一个带桃树的院子住下来,他们要在桃树下成婚,可怎么……
暴雨来得极为迅速,一阵狂风携着风沙吹过,雨水便落了下来。
舒零香的身体越来越凉,宴识便将她抱得更紧,似乎那样,就可以让她的身体暖起来,能让她睁开眼。
这世上令人痛苦的事情不是失去,而是失而复得之后的失去。
明明他已经知道舒零香对于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可是他还是要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她。
造化弄人,上天戏弄他啊!
他不甘心!
他仰头,直视那嚯嚯闪电,眼睁睁看着那闪电劈在他身上,劈碎了他胸前那块不知何时就存在的镜子。
那镜子碎了之后,有一团金光弥散开来直往宴识的脑袋里钻去。
金色的光芒之中,宴识看到穿绿袍红裤的小姑娘笑容娇憨,看到雪白的宫阙和各色神情疏离的仙家,看到数以万计的妖魔叫嚣着要跨过澜沧江……他记起了那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是自己的未婚妻,记起了自己在天宫里的使命,记起了自己是谁。
他是战神宴识。
他是战神宴识,可他依旧没有护好自己所爱之人。
宴识伸手捏诀,划开额心,瞬间,一团惊天的黑气弥散开来,很快就罩住了云外镇。
那是他体内最后的神灵之气,他借由那团神灵之气,打开了通往鬼界的结界之门。
他要向鬼界要人,若是要不到人,便同她一起去投胎。
清波在房檐之上看得真切,她亦跟着进了鬼界。